第五○章 视察 一天下午,始终活跃的信号站发出一条使整个半岛为之轰,动的消息。弗里尔 中尉已经从大本营来到,奉命调查柯克兰的死因,很可能到各处走走,因此“天然 教养所”的看守们必须保证犯人不出差错。伯奇斯见到上面派了这样一个与他气味 相投的人前来调查他的情况,不禁内心庆幸,兴高采烈。 “这不过是做做样子,老伙计,”弗里尔和以前的同事见面时说。“那个牧师 已经插手干预,上面想封一封他的口。” “我很高兴有这机会领你和弗里尔夫人看看这个地方,”伯奇斯说。“我一定 尽我所能,让你们待在这儿称心如意,虽然我担心弗里尔夫人不一定能玩得痛快。” “坦率地说,伯奇斯上尉,”西尔维亚说。“我倒希望直接去悉尼。可是,我 丈夫有公务,不得不来,我当然要陪着他。” “在这儿,你不会有多少社交活动,”参与欢迎的米金说。“我们一位领薪俸 的官员的妻子,达彻特夫人,是这里唯一的上流女性。我希望今天晚上在司令官府 邸里有幸介绍你们见面。麦克纳布先生你是认识的,他负责掌管鹰脖子沙洲,分不 开身,不然你就可以见到他了。” “我已安排好一个小小的晚会,”伯奇斯说。“只怕达不到我所希望的效果。” “你这个可怜的老光棍,”弗里尔说,“你应结婚啦,象我一样。” “啊!”伯奇斯打个躬说,“难哪。” 西尔维亚听到这番当着大约二十名犯人的面讲的恭维话,不得不露出笑容。那 些犯人正忙着把各种箱子和包裹运上小山。她注意到犯人们对司令官粗俗的殷勤媚 态咧嘴而笑。 “我不喜欢伯奇斯上尉,莫里斯,”她在晚宴尚未开始时说。“我敢说,他的 确把那个可怜的家伙鞭笞致死。着他的样子就知道他会干出这号事来的。” “胡扯!”莫里斯不快地说。“他是个大好人。再说,我已经看过了医生的诊 断书。那种说法是捏造出来的。我真不理解,你为什么这样同情犯人,真可笑。” “难道有时候犯人不值得同情吗?” “不值得,完全不值得——他们是一帮欺瞒诓骗的恶棍。你老是为他们嘀嘀咕 咕的,西尔维亚。这一点,我不喜欢,以前我就跟你说过。” 西尔维亚没有吭声。莫里斯经常有这种算不上严重的蛮横行为,她已学会对付 方法,那就是最好保持沉默。不幸的是,沉默并不意味着毫不在乎。这种责备是不 公正的,而刺伤一个女人敏锐感情的莫过于不公正。 伯奇斯准备好了晚宴,阿瑟港上流社会的人物都到场了。来客有弗莱厄蒂神父, 米金,麦克尔温,达彻特夫妇,餐室里陈设着玻璃器皿和鲜花,璀璨夺目。 “我这里有个家伙,他以前当过园工,”宴会进行时伯奇斯对西尔维亚说, “我在利用他的才能。” “我们也有一个职业艺术家,”麦克尔温有点自鸣得意地说。“那边一幅‘奇 伦的囚徒’就是他画的。一件值得赞美的作品,不是吗?” “我这地方有的是能工巧匠,”伯奇斯说,“一大帮子哩。明天我带你去看看。 那些束餐巾的环儿是一名犯人做的。” “啊!”弗里尔拿起那精雕细刻的骨制品叫道,“很雅致哩!” “那是雷克斯的手工艺品,”米金说。“他很擅长做这些小玩意儿。他给我做 了一把裁纸刀,可真是一件艺术品。” “明天或者后天,我们要到鹰脖子沙洲去,弗里尔夫人,”伯奇斯说,“你将 观光一下魔鬼的鼻孔,那是个奇妙的地方。” “远吗?”西尔维亚问。 “噢,不远!我们坐火车去。” “火车!” “是呀——这么惊奇干吗,你明天就可以看到了。嘿,你们霍巴特城的女士们 真不知道我们在这里能干出什么来。” “柯克兰的事怎么办?”弗里尔问。“我想在明天早晨跟你待上半个小时,处 理一下。” “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亲爱的老兄,”伯奇斯说。“对我来说,反正都一样。” “我将尽我所能,绝不节外生枝,”弗里尔道歉说——顺便提一句,这顿晚餐 很丰盛哩——“可我得给上面送一份‘全面、真实、详细’的报告,这点你不会不 知道吧。” “当然,”伯奇斯若无其事、友好地大声说。“行。我想请弗里尔夫人看看普 厄尔岬。” “就是关押孩子们的地方吗?”西尔维亚问。 “正是。有近三百名哩。我们明天下去。他们受到怎样的待遇,弗里尔夫人, 你可以为我作证。” “哎呀,”西尔维亚反对说,“我不想干。我——我对这些事不感兴趣,尽管 我也许应该作证。这些事对我来说太可怕了。” “胡扯!”弗里尔眉头一皱,说道。“我们会去的,伯奇斯,当然要去。” 接下来两天全是游览观光。西尔维亚给他们从医院领到工场,参观了信号站, 又被莫里斯关在一间“黑暗囚室”里试着玩儿。她丈夫和伯奇斯好象把整个监狱当 作一只驯兽来对待,他们指挥若定,以超人的才智防止他们发泄狞猛的天性。叫一 个美貌少妇与枷锁棍棒接触是多么不协调,然而他们却引以为乐。莫里斯到处乱钻, 向犯人提问,与狱吏打浑,甚至慷慨起来还请病号抽烟。 他们坐在骨瘦如柴的犯人们推拉着的车子里,听着悦耳的卡嗒声,慢慢来到了 普厄尔岬。那里已经准备好午餐啦。 事不凑巧,这天上午,普厄尔岬发生了一个事故,但骚动已经压了下去。有个 生性倔强的小偷,才十二岁,名叫彼得·布朗,从高耸的岩壁上跳进大海,淹死了。 警察们是眼睁睁地瞧着他投海自杀的。这种“跳岩”事件最近时有发生。偏偏在这 天发生此事,伯奇斯大为恼火。如果能有办法起死回生,他一定要结结实实抽打这 个小子,看他还敢做这不适当的事儿不。 “太不凑巧了,”在停放尸体的囚室前,伯奇斯对弗里尔说,“竟在今天发生 了这件事。” “啊,”弗里尔应了一声,皱着眉头瞧了瞧摊在地上的那张小脸蛋,那脸蛋似 乎在朝他笑哩。“事已如此,没有办法。我了解这些小魔鬼。他们怀恨在心,往往 有意干出这种事来。他的品行如何?” “很坏——约翰逊,把纪录本拿来。” 约翰逊拿来纪录本。两人看到上面记载的彼得·布朗所犯的一条条罪过,都是 用最熟练的草书写的。关于惩罚的纪录还挺有艺术地加上红笔绘的花饰。 “十一月二十日,目无狱规,十二鞭。十一月二十四日,对医院护理人员侮慢 无礼,减少其伙食定量。十二月四日,偷另一犯人的软帽,十二鞭。十二月十五日, 点名未到,关两天禁闭。十二月二十三日,傲慢不服管教,关两天禁闭。一月八日, 傲慢不服管教,十二鞭。一月二十日,傲慢不服管教,十二鞭外加一周单人囚禁。 三月六日,傲慢不服管教,二十鞭。” “这就是最后一次吗?”弗里尔问。 “是,先生,”约翰逊说。 “后来,他——嗯——就自杀了?” “正是这样,先生。情况就是如此。” 正是这样!堂哉皇哉的囚犯制度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挨饿挨打,直至自杀身亡。 这才是实际情况哩。 午饭后,这一行数人又继续视察。一切都非常美妙。有个。长长的教室,象米 金这样的人就在里面宣讲上帝怎样热爱孩子。教室后面便是一间间囚室,便是警察 住的地方以及他们抽打“二十鞭”的小院子。西尔维亚看到那排整齐的一张张脸蛋, 不禁不寒而栗。从肯特郡蛇麻草田来的整十九岁的呆瓜开始,到憔悴枯槁、精明机 灵的伦敦街头十岁的流浪儿为止,那些案情各别轻重不等的青少年罪犯或是调皮捣 蛋地咧嘴狞笑,或是假装正经地嗤鼻出声。我们国教的创始人[注]说过,或者据称 说过:“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不要禁止他们,因为在天国的,正是这样的人。” [注]然而在这儿,好象一大帮可尊可敬的士绅伙同女王陛下忠诚的下议院议员们尽 其最大努力建立了一个地狱的王国。 重演了一场滑稽剧,孩子们起立又坐下,唱了一支圣歌,回答了二乘五等于几 的简单问题,重复一遍自己对“万能的慈父上帝,天地的唯一创造者”的信仰,在 这一切表演了以后,这班人马便去视察工场,参观教堂,什么地方都去转了转,就 是没去停放十二岁的彼得·布朗尸体的屋于。那尸体正躺在木凳上,眼睛瞪着把它 和天堂隔开的牢房屋顶。 就在这间屋子的外面,西尔维亚碰上一次小小的奇遇。米金还没赶来,伯奇斯 因公务突然被人叫走,弗里尔也跟着去了,留下西尔维亚坐在一条长凳上休息。长 凳是在悬崖之顶,下临大海。正在此时,她觉得有个人来了,回头一看,是个小孩, 一手握着帽子,一手拿着榔头。这小孩穿着一身过于宽大的灰色囚服,干枯的小手 拿着那个大锤子也嫌太重了,看上去真有点可怜。 “拿锤子干吗呀,孩子?”西尔维亚问。 “我们还以为你看到他了哩,太太,”那孩子回答,听到亲切和蔼的问话口气, 两只蓝眼睛忽闪忽闪地充满惊奇的神色。 “他!谁呀?” “倔性子布朗,太太,”孩子回答说,“他,就是早上那么干的那个。我和比 利都知道他,太太。他是我们的伙伴,我们想知道他是不是看上去死了挺快乐。” “你这是什么意思,孩子?”她说时心里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恐怖;接着看到 孩子的那副模样儿又充满了怜情,于是伸手把他拉到身边,突然出于女性的本能, 吻了他一下。 孩子抬起眼,又惊又喜。 “噢!”他说。 西尔维亚又吻了他一下。 “从来没有人吻过你么,可怜的小家伙?”她说。 “以前妈妈常吻我,”他回答,“不过,她在家里。哦,太太,”小脸突然一 红,“我可以把比利领来吗?” 他从那张焕发光辉的脸上得到了勇气,庄重地朝一块岩石的拐角走去,把另一 个小孩领了出来。那小孩也穿着灰色囚服,也拿着榔头。 “这就是比利,太太,”他说。“比利从来没有妈妈。亲亲比利吧。” 这位年轻妻子觉得眼眶里噙满泪水。“你们两个可怜的孩子!”她高声说。这 时她忘记了自己是身穿统罗的贵妇,跪倒在尘土里,将那两个举目无亲的孩子搂在 怀中,嘤嘤啜泣起来。 “你怎么啦。西尔维亚?”弗里尔来时问道。“你哭了。” “没什么,莫里斯;我过一会总要告诉你的。” 那天晚上,他们两人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西尔维亚把那两个孩子的事告诉她 丈夫。弗里尔哈哈大笑。 “狡猾的小骗子,”他说,随即举了许多青少年罪犯早生邪念、作恶多端的例 子,他的妻子只是将信将疑。 不幸的是,西尔维亚走后,汤米和比利执行了那项在他们小脑袋中酝酿了几个 礼拜的计划。 “我现在可以干啦,”汤米说。“我觉得有力量罗。” “会很痛吗,汤米?”比利说。他勇气还不足。 “不会比挨鞭子更痛的。” “我怕!啊,汤姆,很深呐!别离开我,汤姆!” 大一点的孩子从脖子里解下围巾,把自己的左手和同伴的右手绑在一起。 “现在我可无法离开你罗。” “那位吻过我们的太太说什么来着,汤米?” “上帝啊,可怜这两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吧!”汤米复述道。 “我们一齐来说一遍,汤姆。” 于是,两个孩子跪在悬崖边上,举起绑着的两只小手,仰望苍天,不合语法规 则地说:“上帝,可怜两个没有父亲我们的孩子吧!”接着,互相吻了吻,如法炮 制了。 始终活跃的信号站把这个新闻传到司令官那里时,他们正吃午饭。司令官一时 冲动,泄漏了这消息。 “那两个可怜的孩子正是我上午碰到的呀,”西尔维亚大声说。“啊,莫里斯, 那两个可怜的孩子被迫自杀了!” “愿他们的幼小心灵永受不灭火焰的煎熬,”米金虔诚地说。 “米金先生!你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可怜的孩子!啊,太可怕了!莫里斯, 带我走。”她情不自禁地哭泣起来。 “我没办法,夫人,”伯奇斯感到羞愧,直率地说。“这不是我的过错。” “她这是神经紧张,”弗里尔说着把她领走。“你必须原谅她。过来躺下,最 亲爱的。” “我决不在这儿再待下去了,”她说。“咱们明儿就走。” “不行,”弗里尔说。 “噢,不,我们可以走了。我一定要离开。莫里斯,如果你还爱我,就带我走。” “好吧,”莫里斯为她表现出来的忧伤所打动,说道,“我试着办吧。” 他找伯奇斯商量。“伯奇斯,这件事使我的妻子惶惶不安,所以她想立即离开。 你知道,我得去看一看鹰脖子沙洲。你说怎么办?” “唔,这样吧,”伯奇斯说,“只要风力不减,双桅船可以绕道海盗湾,在那 儿接你上船。你只消在兵营里住上一夜。” “那最好。”弗里尔说。“请让我们明天就动身。如果能给我一支笔和一瓶墨 水,不胜感激。” “但愿满意,”伯奇斯说。 “哦,十分满意,”弗里尔说。“但我建议,普厄尔岬要注意加强管理。老是 让那些小恶棍从我们手指缝里滑过去是不行的。” 于是,一份书写工整的情况说明附加在记有威廉·汤姆金斯和托马斯·格罗夫 的登记册上。麦克尔温验了尸,这样就没有人再去过问了。为什么要自寻烦恼呢? 在伦敦的大小监狱里多的是这样的汤米和比利。 在这次旅行的其他日子里,西尔维亚好象在可怕的梦中度过。孩子们的事件震 动了她的神经,她渴望离开这地方,与这儿的人断绝交往。即使是鹰脖子沙洲,她 对之也无兴趣,尽管那儿有新奇的狗台和“天然的车道”。麦克纳布的谄媚奉承令 人讨厌。她朝魔鬼鼻孔那海浪翻腾的深渊里望去,但觉得浑身发抖,坐在司令官的 “火车”里怕得直打哆嗦。那“火车”在危险的车道上卡嗒作响,七弯八扭地穿过 悬崖陡壁,奔向长湾。话说那“火车”,其实是由几个浅口的运货马车联成,上陡 坡时犯人们是前拉后推,下坡时犯人们则挺直身子当制动器。被人这样拖拉着,西 尔维亚感到自己降低了人格。每当鞭子一响,犯人受到刺痛便立刻卖起力来,就象 牲口一样,西尔维亚看了颤栗不已。再说在这些牲口的最前面有那么一张脸,在她 做女孩子时一直隐隐约约萦回于脑际,只是最近才从她梦中消失。她觉得这张脸在 朝她看时流露出一种极为厌恶和鄙夷的神情,她惶然不安,直到中午歇脚时心里才 轻松了一些。歇脚时,那张脸的主人奉命离开其他犯人,与另外四名囚犯一起戴上 锁链,准备踏上回去的路程。弗里尔忽然注意到那五名犯人的面孔,说道:“哎呀, 宝贝,那儿个不是我们的老朋友雷克斯、道斯和别的几个人吗?不会让他们一路跟 着我们的,因为他们是亡命之徒,说不定会铤而走险。”西尔维亚现在可明白了。 那张脸原来是道斯的脸。她瞧着道斯的背影,但见他突然把双手高举过头,那种姿 态真叫她心惊,她顿时一震,忽起怜情,好象要记起什么。她盯着那几人,竭力回 忆究竟鲁弗斯·道斯——这个坏家伙要害她,是她丈夫从他魔掌中把她拯救出来的 ——是在什么时候,又是怎样引起她的怜悯之情的。可她脑子里一片糊涂,说什么 也想不起来。“火车”继续前进,一个急转弯,那五名犯人便消失了。她从沉思中 清醒过来,叹了一口气。 “莫里斯,”她悄莫声儿地说,“我一看到那个犯人就觉得们然若失,你说这 是怎么回事呀?” 她的丈夫皱起眉头,接着爱怜地抚慰她,劝她忘掉那家伙,忘掉那地方,也忘 掉她的恐惧。“我不该坚持要你来,”他说。次日清晨,他们登上去悉尼的船,站 在甲板上遥望“天然教养所”,已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道斯,”约翰·雷克斯说,“你爱那个姑娘!可现在你看她已经成了别人的 妻子,你又一路象牲口那样拉着那人的车子,让他把那姑娘搂在怀里!——现在你 已经看到了,罪也受够了,也许你愿意参加到我们当中来了吧。” 鲁弗斯·道斯做了一个痛苦而又不耐烦的动作。 “你顶好是参加,不然永远脱离不了这个地方。来吧,拿出大丈夫气概来,参 加吧!” “不!”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干吗要拒绝?你想在这儿待一辈子吗?” “我不要你或任何人的同情。我决不跟你们搞在一起。” 雷克斯耸耸肩走开了。“如果你想从那个‘调查’里得到什么好处,那就大错 特错啦,”他边走边说道。“弗里尔已经把这事了结喽,你等着瞧吧。” 他说得不错。这事如石沉大海,只是在大约六个月之后,诺思先生在帕拉马塔 收到一封公函(这封公函真有气派,封蜡上得够多的,字体和信纸也大得出奇), 通知他说,“罪犯管理处的总监察官决定,没有必要再进一步调查信中空白处所提 的犯人的死因,”某一位签名无法辨认的先生还为“能够作他最恭顺的仆人而感到 荣幸”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