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一章 败露 克拉吉斯大街上的住宅正式归小理查德·迪瓦因的夫人支配了。她一进门,男 仆史密瑟斯先生及其同事都感到十分惊愕和厌恶。现在,这位夫人还剩下一桩事没 做,就是取得迪瓦因老太太的承认。至于那锦囊妙计的其余部分则听其发展,水到 渠自成。约翰·雷克斯对于自己假冒的身份在社会上所占的地位,是心中有数的。 从仆役群、侍者群以及仆役侍者可以向之吐露秘密的一批人那里,他知道了这一点。 在赛马迷、游荡于这类有理由打听理查德先生家庭琐闻的人们,对他的婚姻,除了 讲一些诸如“听说迪瓦因结婚了”之类的话,没人发什么议论。他很明白,那个真 正了不起的社会——上流社会早已不再过问小理查德·迪瓦因先生的一举一动了, 虽然丑闻在这个社会中传播开来是十分有害的。即使传说这赛马场中的巨头娶了自 己的洗衣女工,上流社会至多也只会表示“他干这事嘛,本是预料之中的呀。”但 是,说真话,理查德先生倒希望对他野蛮行径感到厌恶的迪瓦因老太太再也不跟他 打交道,这样就免得把妻子介绍给她,去经受一场考验。然而,这老太太却决定采 取不同的行动方针。本来她对这个自称是她儿子的人就有点将信将疑,不能肯定, 后来又对他滋生厌恶之情。现在,有关小理查德·迪瓦因先生预示不祥之兆的种种 举动,不断传到她耳朵里,这就使她鼓起勇气坦白承认隐藏在心头的厌恶情绪已经 与日俱增,而原来怀疑的阴影也就凝聚成云团了。 “他举动野蛮,”她对她哥哥说,“我不能理解。” “何止野蛮,简直是反常,”弗朗西斯·韦德说时偷偷觑了妹妹一眼。“更何 况他又结婚了。” “结婚了!”迪瓦因老太太失声叫道。 “他是这么说的,”那一位拿出雷克斯按照萨拉意旨寄来的一封信,继续说。 “他来信告诉我说,去年他在国外结了婚,妻子现已来到英国,希望我们接见她。” “我可不见她!”迪瓦因老太太大声说时,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这样做不等于是宣战吗?”可怜的弗朗西斯一面说,一面犹犹豫豫地摆弄着 手上佩戴的一颗意大利玛瑙。“我不同意这样做。” 迪瓦因老太大突然止步,摆出那副象是一个人经过长时期思想斗争而最后作出 决定的姿态。“理查德决不能卖掉这所住宅,”她说。 “可是,亲爱的埃莉诺,”她的兄长听到这样一个非同寻常的决定,有点惊讶 地说,“我恐怕你阻挡不了。” “如果他真象自己所说的是我儿子,我就能,”她吃力地回答说。 弗朗西斯喘着气说:“如果他是你儿子!真的——我有时候认为——啊,埃莉 诺,我们是不是上当受骗了!” 她走到弗朗西斯身边,靠着他来支撑自己,就象十九年前在这庭园的同一地点 靠在她儿子身上一样。“我不知道。我不敢去想。不过,我和理查德之间有个秘密 ——一个耻辱的秘密,弗兰克[注],这个秘密,在活着的人当中没有哪个知道。如 果那个威胁我的人不知道这个秘密,他就不是我的儿子。如果他知道,那就——” “嗯,凭上帝名义,那又怎么办呢?” “那末,他就知道,他对我丈夫的财产是连一小份都没有的。” “埃莉诺,你把我闹糊涂了。这话从何说起听?” “到必要时我会告诉你的,”这不幸的夫人说。“但现在不能。我从来就没打 算再提这件事,即使对他。想想看,将近二十年的沉默要想打破,困难哪。写信告 诉他,说在接见他妻子之前,我要单独同他见一面。不——未弄清真相,别川他到 这儿来。我希望到他那儿去。” 一八四六年五月三日下午,理查德和妻子有点慌张地坐等着母亲到来。几天前 他一直感到紧张不安,预定的会见前景如何,殊难逆料,一念及此便惴惴栗栗。为 什么如此恐惧,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单身到这儿来想干什么?她有什 么话要说?”他问自己。“过了这些年,她肯定不会起疑心吧?”他苦苦思索,却 摸不着头脑。外面响起了敲门声,通报他冒认的母亲已到,他的心不由得怦怦直跳。 “我感到非常不安,萨拉,”他说。“我们喝点什么吧。” “五年来你喝得够多啦,迪克。”(现在她舌头已练得很习惯,一出口就叫这 新名字)“我怕你的‘不安’全是‘喝酒’造成的。” “啊,别唠叨了,我没有这个心绪。” “那末,请喝吧。你完全有把握编好那一套啦?” 白兰地使他恢复了平静。他笑容可掬地起身迎迓。“亲爱的妈妈,请允许我向 你介绍——”他顿住了,因为老太太脸上的表情证实了他最坏的估计。 “我想和你单独谈谈,”她说这话时两眼盯着理查德,对佯称来与之见面的那 个媳妇则视而不见。 约翰·雷克斯犹豫起来。萨拉见到危险,赶忙前来解围。“夫人,做妻子的应 该是丈夫的最好朋友。你儿子自愿和我结婚,就是他母亲也不能对他说什么而瞒着 我,我有责任也有特权旁听。我不是个小姑娘,你能够看得出。你不管说什么,我 都能经受得住。” 迪瓦因老太太咬着发白的嘴唇。她一眼就看出面前这个女人不是正经货,但也 觉得这女人要比自己精明得多。尽管他事先已作好最坏的打算,可这突如其来公然 表露的敌视态度,正如萨拉所预料,使她大吃一惊。她开始意识到,如果她要想胜 任自动承担的任务,就必须保存实力,避免小磨擦。她仍然不去看理查德的妻子, 只管对理查德说话。“我哥哥半小时后就到,”她说,好象提一下她哥哥就会使她 的处境有所改变似的。“我求他让我先来,好单独和你谈一谈。” “好吧,”约翰·雷克斯说,“现在没有外人,你要说什么?” “我要告诉你,我禁止你执行变卖理查德爵士资产的计划?” “禁止我!”雷克斯松了口气,嚷道。“嘿,我只是想做父亲在遗嘱上允许我 做的事。” “你父亲的遗嘱根本就不让做这种事,这点你是知道的。”她讲话好象在背台 词。萨拉注视着她,越听越感到吃惊。 “哼,胡扯!”约翰·雷克斯大声说,他十分震惊。“我有律师的意见在上面。” “你还记得十九年前的今天,在汉普斯特德发生了什么事吗?” “在汉普斯特德!”雷克斯说,脸色突然变得刷白。“十九年前的今天。不记 得!你指的什么?” “你难道不记得吗?”她急切地探身向前,几乎凶狠狠地说。“你难道不记得 你为什么离开家吗?离开那个你在里面出生而现在却想卖给别人的住宅!” 约翰·雷克斯站在那里张口结舌,血液涌到了太阳穴上。他这才明白,在继承 权被他窃取的那个人的众多秘密中还有一宗他从未探测出来这就是迪瓦因夫人曾经 提过的所谓作出牺牲的秘密——他觉得对方现在把这秘密亮出来是要想打垮他。 萨拉也在发抖,但不完全是害怕,更多的是出于愤怒。她直逼迪瓦因夫人,说 道:“你有什么话要讲,就说出来!我丈夫犯了什么罪,你指责他?” “诈骗罪!”迪瓦因夫人提高嗓音说,母性的受辱给了她抨击敌人的勇气。 “这个人也许是你丈夫,但不是我儿子!” 事情已发展到最坏的地步了。约翰·雷克斯怒不可遏,凶相毕露,不甘失败。 “你疯啦,”他说。“你已经认了我三年了,现在就因为我要求得到自己的财产, 你捏造出这样一个谎言。当心别恼了我。即使我不是你儿子——你已经认下了。我 符合法律,我要坚持自己的权利。” 迪瓦因夫人忽地转过身来,两手按胸,凛然面对着他。 “你会得到你的权利!你会得到法律所允许你的东西!啊,这些年代我真是瞎 了眼睛。继续进行你那无耻的欺骗吧。做你的小理查德·迪瓦因吧!小理查德·迪 瓦因是个私生子,法律允许给他的——什么也没有!” 这话的真实性不容置疑。一个女人家,即使象她那样有过门庭受辱的事,也决 不可能捏造出如此的谎言来自我谴责。约翰·雷克斯却硬要自己装出怀疑的样子, 鼓动两片干燥的嘴唇问道:“如果说你儿子的父亲不是你丈夫,那末他是谁呢?” “我的表哥阿米格尔·埃斯米·韦德,贝拉西斯勋爵,”迪瓦因夫人回答。 约翰·雷克斯张口喘气。他的手使劲拉自己的颈饰,扯去那块围着脖使他喘不 过气来的亚麻布。这一道使他震惊的闪电之光把他往事的地平线全都照亮了。他那 因饮酒过度而已经变得虚弱的头脑再也承受不了这最后的打击。他摇摇晃晃,要不 是倚着厨柜,恐怕早就跌倒在地。内心深处的秘密涌上舌尖,不由自主地吐露出来。 “贝拉西斯勋爵!他也是我的父亲,我——我把他毁了!”; 一阵可怕的沉默。过后迪瓦因夫人以怕人的敬畏神情伸出双手,低声问道: “你把我儿子怎么样了?你把他也杀了吗叩听她的语气,既含有恐怖,又带着恳求, 两种情绪奇异地混合在一起。 约翰·雷克斯象一头在屠宰场里受到致命一击的牲口,左右摇晃着脑袋,没有 作答。萨拉虽然为这种场面的戏剧性力量所震慑,却倒还记得弗朗西斯·韦德随时 可能到来,便抓住了安全脱险的最后时机,走上前去,拍一拍老夫人的肩膀。 “你儿子还活着!” “在哪儿?” “要是我告诉你,你能答应让我们离开这屋子吗?” “能,能。” “你能答应在我们离开英国之前,不把你刚才听到的坦白说出去吗?” “我什么都答应。凭上帝的名义,女人,如果你有女人的心肠,就说出来吧! 我儿子在哪儿?” 萨拉·珀福伊现在占了这个曾经击败她的敌手的上风,故意一字一板地说: “人们叫他鲁弗斯·道斯。他是诺福克岛的囚犯,因为杀人被判处终身流放,其实 你刚才已听了招供,那人是我丈夫杀的——啊!” 迪瓦因夫人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