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三章 赎罪 “这就是有关我的情况。我用这故事来请求你,改变主意,拯救她吧。对罪孽 的惩罚,不一定都落到罪人头上。一失足成千古恨哪。耻辱与罪行(重罪犯应该偿 命的罪行)所带来的悲剧,原是象你那样自私的罪过铸造而成的!” 监狱里黑下来了。鲁弗斯·道斯停止说话时,忽然觉得一只颤抖的手抓住了他 的手。那是诺思牧师伸出的。 “让我握住你的手!——理查德·迪瓦因爵士没有杀害你生父。他是被一个骑 马的人杀害的。那人骑着马和他同道,揍了他就逃走了。” “仁慈的上帝啊!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亲眼看到杀人的场面,因为——别放掉我的手——我抢了死人身上的 东西。” “你?” “我年轻时是个赌徒。贝拉西斯勋爵赢了我的钱。为了付款,我伪造了两张汇 票。他凶狠无情,威胁我说,如果不付给他两倍的数目,他就要告发我。那时候犯 伪造罪是要判死刑的。我想尽一切办法去买回我干那蠢事的证据。我成功了。就在 你说的那天晚上,我约他在汉普斯特德离他家不远的地方见面,准备把钱付给他, 换回那两张汇票。我一见他倒地,便策马上前,从他皮夹里搜出汇票,对那个杀害 他的人却没前去追赶。审理案件时,我不敢出庭作证。而要是出了庭,我倒有可能 救了你——啊!你把我的手放掉了!” “愿上帝宽恕你!”鲁弗斯·道斯说了这么一句,又沉默了!” “说啥!”诺思叫道。“说吧,不然你会叫我发疯的。责备我吧!踢开我吧! 朝我吐唾沫吧!我说我这人怎么怎么坏,你是想都想不到的。” 然而道斯却以手抱头,默不作答。诺思做出发狂的姿势,踉踉跄跄地走出了牢 房。 牧师把朗姆酒瓶塞到金布利特的手里已经有一个小时了。略带醉意的金布利特 惊奇地发现那酒还没喝光。一开始他本想只呷一口以谢牧师以礼相待之情——因为 他知道自己不太能饮烈酒——可他等呀等呀,一口变成了两口,两口变成了三口, 最后大半瓶灌下肚,心里痒痒地还想再喝。这可进退两难了。要是不把这瓶酒饮尽, 那将是终身遗憾;要是喝光,他就会醉倒,而站岗时醉酒,又是不可宽恕的过失。 他朝黑魆魆的海面看过去,那灯光时起时伏,标志着纵帆船停泊在那儿。司令官远 着哩!随着夜幕降临,正如布伦特所料,一阵微风吹起,传来了码头上船员们嘈杂 声。他的朋友杰克·曼尼克斯在船上当舵手哩,去给他喝一口吧。他离开监狱大门, 走到防波堤边上,探出头叫他朋友。就在这时,吹来一阵强风,把他的声音送走了, 杰克·曼尼克斯什么也没听到,继续谈话。金布利特已有七分醉意,对朋友的无礼 态度便不问原由顿生愤愤不平之气,于是坐在堤上,一口气把剩下的酒全都喝了。 他本来酒量有限,却硬充好汉,烈酒在他那个肚肠里所产生的作用实在动人,只见 他想起身站立,却疲软无力,以怨恨的眼光投向空空的朗姆酒瓶,一个劲地想从中 再吸出酒来,接着又露出一丝什么也不在乎的满足的微笑,把这岛屿以及岛上的一 切咒骂了一遍,便倒地呼呼入睡了。 诺思走出监狱,没有注意到看守不在。说真的,他这时的情况是视而不见,听 而不闻。他光着头,没被披风,圆瞪两眼,捏紧双手,象在可怕的幻影前面狼狈奔 逃似的,冲出监狱大门,投入夜色之中。看来他只顾沉思,根本没注意自己的脚步 把他带到哪儿。可不是,他并未走向海边,而是一直踏上比较熟悉的通向山头别墅 的道路。“这个人算是罪犯吗!”他嚷道。“他是个英雄——一位殉道者!多悲惨 的一生!爱!是啊,这才是爱!啊,詹姆斯·诺思,同这位遭人鄙视的社会养儿相 比,你在上帝的眼里显得多么卑鄙!”他喃喃自语着,又扯灰白的头发,又扣打跳 动的太阳穴,不知不觉踏进了自己的房间。一弯新月的光辉,照射着桌上被他丢下 的化妆袋和蜡烛,使他忽然想起摆在自己面前的任务。他燃起蜡烛,提起化妆袋。 朝那房间最后扫了一眼。那个房间曾经目击过他与自己心里比较卑鄙的思想作过多 少次徒劳无益的斗争。是呀,每次斗争都以失败告终。命运注定他要犯罪,现在他 必须去挺身迎接本可避免的厄运。他在想象中已经看到海上的那个黑点——纵帆船 正慢慢驶离狱岛的海岸。不能再拖延了,码头上的船员们在等着他哩。这时候,乌 云在飞快地聚拢,还没有完全遮住月亮的光辉,他转过身,一线银色的月光正射在 海上,在那银色的光带里,有条小船穿了过去。是他昏乱的头脑在欺骗他么?—— 小船的船尾有个人披着披风,坐在那里哩:一阵强风驱赶着海上乌云,遮住月亮, 小船不见了,仿佛被欲来的风暴吞没了似的。诺思明白是怎么回事,随即踉踉跄跄 地往回走。 他记起自己说过的话:“我要用自己的鲜血为他赎身!”居然有一个公正的上 帝,作出这样的决定,允许这曾经被一个懦夫宣布为不可救药的犯人逃出去,而同 时惩罚那留下的懦夫,这难道可能吗?啊,这个犯人是应该获得自由的,他诚实, 高尚而正直!和他这个可恨的自私自利的家伙、心地卑劣的牧师和酒鬼相比,这犯 人是多么超然不同啊。那面不久即将反映着米金先生圣洁面孔的镜子就在桌上,诺 思朝里面觑了一眼,同时机械地把一只手伸进化妆袋,忽然狂怒地惊跳起来,原来 他从镜子里看到了一张苍白的面庞和充血的双眼,他变成了一个多么可恶的凶煞啊! 从可恨可恶的自我中寻求解脱的那种致命的最后一次疯狂冲动把他控制住了,他的 十指痉挛地紧紧抓住了一直在寻求的东西。 “顶好是这样,”他盯住自己的可恶形象,喃喃地对之发表意见。“我已经审 查你很长时间了。我看透了你的心,识破了你的秘密!你不过是一个躯壳——装着 颗腐烂的罪恶心灵的躯壳。他应该活下去;你应该死!”他猛地挥手,打倒了蜡烛, 顿时一片漆黑。 鲁弗斯·道斯听完诺思的出乎意料的坦白,受到了无比沉重的打击,有好一会 儿坐在囚室里木然不动,但等传来牧师离去时关闭狱门的那沉重响声。可那响声一 直听不到,囚室里的空气又突然显得清凉起来。他走到囚室门口,朝狭窄的走廊里 张望,满以为会看到金布利特瞪眼怒视的面孔。使他吃惊的是,监狱大门洞开,瞧 不着一个人影儿。他首先想到诺思,是不是听了他的身世以及他的苦苦哀求,已经 改变了主意? 他扫视一下四周。夜暮正阴沉沉地降临,风力在增强,沙洲那边不断传来愤怒 的大海所发出的沙哑而低沉的涛声。纵帆船如果夜间启航,顶好是快去深水海域。 牧师在哪儿?上帝啊,但愿他拖延时间,纵帆船等不着他就启航走了。然而,他们 必定还会相见的。道斯又走了几步,朝周围看了看。是不是牧师发了疯,自寻短见, 才使坚持职守的金布利特离开了岗位?“呼噜噜!呼!”坚持职守的金布利特正躺 在他脚下——烂醉如泥! “喂!嗨—嗨!快啊!”码头下有人在大声呼叫。“是你吗,诺思先生!时间 不多啦,先生!” 从小山上牧师住宅的没拉帘子的几扇窗户里闪现出刚点起的烛光。这光,小艇 上的人是看不到的,却给这犯人带来了狂热的希望,使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他奔 回囚室,戴上诺思的阔边软帽,匆匆裹上披风,快步走下石阶。要是这会儿有月光 照出来怎么办! “跳进来,先生,”曼尼克斯说,他毫不怀疑,心里只想着司令官威胁他的那 顿鞭子。“这个夜晚,准要有暴风雨!把这盖在膝上,先生。推开船!使劲划!” 他们离开了码头,一线月光照在耷拉着的帽子和紧裹着披风的身体上,幸而船上的 水手正忙于顶冒强风绕过暗瞧这个危险任务,没有注意“牧师”。 “天哪,小伙子们,我们差一点儿没赶上!”曼尼克斯嚷道。他们把小艇靠向 大船,一点黑与一团黑溶合在一起了。“上去吧,阁下,快!”这时候风已转向, 从岸上吹来。布伦特开始后悔固执己见,但又不愿公开承认,他心想要躲过这场大 风,下一步的最好办法是把船驶向深海。“这该死的牧师,”他毫不掩饰地说: “我们不能整夜等着他。约翰逊先生,起锚!”因此,鲁弗斯·道斯上船时,锚正 起了一半。 这时,司令官已经坐在小艇上划开。他嘶哑地叫嚷着同牧师告别。“再见,诺 思!你真险哪,差点儿没赶上!”接着又加了一句,“该死的家伙,太傲慢了,不 理不睬!” “牧师”的确谁也不理睬,径自下了升降口,朝尾舱走去。“好险哪,尊敬的 阁下!”有个人恭恭敬敬打开门说。的确好险,可是这牧师却什么也没说,便步入 了船室,加上双锁,几乎还没意识到逃脱的危险,一屁股坐在床上,大口地喘气, 只听到头顶上响着起锚水手的急速的脚步声和欢快的号子声: 哟嘿嗬!下面一瓶朗姆酒! 他能闻到大海的气息,从敞开的舷窗里可以看到山上牧师屋里的烛光。踏步声停止 了,船儿开始快速移动——司令官乘坐的小艇,在他下面出现了一下,正划向岸边 ——“弗兰克林女士”号启航了。他两眼紧盯那点灯光,心里在苦思下一步采取何 种上策。要想把偷梁换柱的戏这样继续演下去是毫无希望的。刚才不过是藉着天昏 地暗和一片混乱的机会才得以蒙混过关。就算能在这漫长而沉闷的航行中不败露, 到了霍巴特城一定会被识破的。不过,那倒没什么要紧。他已经救了西尔维亚,因 为诺思给抛在后面了。可怜的诺思!道斯正动恻隐之心,忽然看到那点灯光一下子 不见了。仿佛受到一般不可抗拒的力量的驱使,鲁弗斯·道斯双膝跪倒,为那个赎 救他的人祈祷起来,祈求上帝宽恕他,使他幸福。 “岸上有枪声,”大副帕特里奇说,“还挂起红灯哩。有个犯人越狱了。我们 要不要顶风停船?” “顶风停船!”布伦特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嚷道。“我们有我们的事要干哩。 你瞧那边!” 直北的天际,在青灰色的条带上方升起了一片庞大的乌云,在急剧变化着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