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四章 旋风 布伦特辨认出这危险的气象前兆,开始对自己的固执感到后悔。他知道一场飓 风就要到来。 澳洲大陆南部海岸一带,尽管一年中的大部分时期通常刮的是最高纬度的西风 或强风,但飓风并非是不常见之物。强风在低气压时起于西北方向,到了南方和西 南方便逐渐增强,慢慢转入南海。真正的旋风发生在新西兰。一八七。年二月二十 九日阿得雷德的一本航海日志上描写过一次旋风的情况,说它以每小时十海里的速 度前进,风向不时变换,中心平静,如此等等,是真正的热带旋风。眼下的旋风是 起于新西兰的西海岸,将经过风暴极为频繁的新赫布里底群岛,席卷整个诺福克岛, 径直穿过南美到悉尼的航线。正是这样一场旋风——从热带地区逸出的大风暴—— 威胁着“弗兰克林女士”号。 白天笼罩在岛上的那种不祥的平静已不复存在,代之而起的是东北方向刮来的 凉爽清风。纵帆船原来停泊在小岛的避风处(几乎面对正南的“港湾”里),可是 一旦驶出,布伦特明白。要想顶着风再开回去,又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幸而,在船 儿到达可以平安航行的海面之前,估计暴风还不会赶上他们。 鲁弗斯·道斯经过一阵紧张的行动已精疲力竭,睡了两三个小时后忽然船身一 震动,把他惊醒,原来船正改变航向。他站起身来,发现自己处于一片黑暗之中。 头顶上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他听得出布伦特大声发布命令的沙哑嗓音。刚才还照得 海西银光闪闪的明月不见了,他惊讶地推窗外跳。如前所说,分配给诺思的船室是 船尾舱中的一个,因此道斯从这里一眼就看到了即将来临的暴风雨。 这是一幅风狂海怒的壮伟景象。那片笼罩在水天交界处的硕大无朋的乌云已经 改变了形状,刚才象幅帘幕,现在变为拱门。宏伟的拱门下闪烁着一片暗淡的磷光。 在这青灰色光域的表面,无声无息地掠过苍白的闪电。而在光域的后面,则响起带 有威胁性的低沉的声音,那是由隆隆的雷声,哗哗的雨声和风水相搏的吼声交织而 成的。狱岛上的灯光不见了,纵帆船乘着稳定的微风,飞快地前进。大海铺展在四 周,漆黑而凄凉。鲁弗斯·道斯注视着这幽暗的浩瀚大海,忽然看到一种奇怪的现 象——闪电仿佛是从阴沉沉的海底进射出来的。黑黝黝的奔腾海浪不时闪现出火光, 一道道光亮腾空而起。风力不断增强,光亮映照出的拱门边缘带有雨的迹象。一团 暗淡的红光悬挂在那里,象是一场大火所反射出来的。突然间,天边响起一声震耳 欲聋的霹雳,大雨随之滂沱而下。有光的拱门消失了,好似一只无形的手关上了巨 大的天窗。一排巨浪好似高墙,呼啸着向宽平的海面压来,旋风带着难以名状的混 杂声突然袭击他们了。那混杂之声里有恐惧,有胜利,也有痛苦。 鲁弗斯·道斯领会到这场暴雨狂风不是来拯救他,便是将他毁灭。在这惊魂慑 魄的时刻,他这人的那种天生的力量也在不断地增强,简直可与大海相抗衡。不出 几小时,他的命运如何,便见分晓,但他必须事事小心谨慎。有一两件事看来是不 可避免的——或者躺在原地不动,随船葬身大海;或者让纵帆船战胜暴风雨,他不 得不走上甲板,使这赖以藏身的伪装被人识破。有一会儿他感到绝望无助,凝视着 波涛汹涌的大海,好象想纵身一跳,了此一身,结束烦忧。一个女人的声音把他惊 醒。他小心翼翼,打开舱门,朝外觑看,小房间里亮着一盏摇晃不定的灯,但见西 尔维亚在向一个妇女打听暴风雨的情况。鲁弗斯·道斯躲在门后偷看,见到她朝这 边舱门望了一眼,那个神情,一半是带着希望,一半是含有恐惧。他明白了,她是 指望看到牧师。他锁上门,急忙穿上诺思的衣服,等到绝对需要他帮助时再冲出去。 在黑暗之中,西尔维亚一定会把他错当作牧师的。他可以把她送上小艇——如果到 时候需要用小艇的话——然后听任命运如何处置。只有在她遇到十分危险的时刻, 他才能去到她身旁。 从甲板上看出去,景象真是惊心动魄。乌云压顶,亮光衬托的拱门早已不见, 浪黑风高,阴暗一片。浩瀚大海,涌向天际,滚滚波涛,劈头盖脑地朝他们压来。 船只好象困在漩涡的中心,两边是金字塔形的巨浪,如山兀立。狂风骤起,击水之 声,犹如霹雳。一片风帆在滑车索具上出了毛病,当即被吹入大海,象张白纸在下 风处消失得无影无踪。气压温度计上的水银柱指向29.50。[注]布伦特刚灌过朗姆酒, 骂骂咧咧,赌神发誓,说船上谁也休想见到明天的太阳了。帕特里奇指责他在这时 刻还亵渎神明,他听了呜呜哭泣,口吐酒气。 风的呼啸具有使人听了浑身麻木的威力。那愤怒的吼声在减弱之时正是充满恐 怖之际。水手们吓得匍匐在甲板上,看到什么能救命的东西便抱住不放。顶着风抬 头观看是不可能的。眼皮儿给吹得睁不开,面孔给迅猛扑来的浪花刺得发痛。咸涩 的气味刺激鼻孔,风儿窒息住呼吸,人人都恶心要吐。帕特里奇觉得他下命令也无 济于事,即使靠近他身边的水手也不会听到。船身倾斜,几乎要翻覆,由于转舵向 风,就连卷在桁上的帆都被风扯了个干净。对这条船,凡人的手是无法使之转危为 安的。 凌晨五时,风力达到顶峰。大雨倾盆,闪电不断。雨不等落到海面就被风挟走, 闪电还没划破黑暗就为如山的恶浪吞没。船只倾倒着身子,被狂风固定在海上。狂 风似乎要夷平海面,削掉浪头,使之散作细小的白色水花。水花飞溅出去,高达中 桅桅顶,给海面笼罩着一片浓雾,远望好似层云。每阵狂风的强度仿佛都无可相比, 然而过一会——不是停止,而是喘息——又是一阵风来,比前一阵更加猛烈。气压 计升到27.82。船儿挣扎着,已是残破不堪,随时可能下沉。凌晨三时半,气任温度 计曾经下降到27.62。除了一片片闪电光时而照出魂飞天外的可怜人们惊恐万状的面 孔之外,这出大自然力量所造成的悲剧全是在几乎摸得着的黑暗中演出的。 突然之间水银柱升到29.90,狂风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啸,便嘎然停止。“弗兰克 林女土”号已进入旋风的中心。帕特里奇瞅着醉汉布伦特的粗大身躯毫无办法地在 甲板上跌来滚去,撞着机轮,心里不禁产生一种幸灾乐祸的奇怪的快感。如果船只 安然脱险,这个酗酒的船长必然要撤职查办,而他,勇敢无畏的帕特里奇则将取而 代之,执掌船上的大权。“弗兰克林女士”号已不再受到风力的稳定,而是处于海 浪的任意摆布之下。大量的海水倾泻到船上。狂风发出一声胜利的呼啸,又从另一 个方向朝船只扑来,使它立即倾侧过去。风暴循着经常路线,从原路返回。旋风将 要从西北方向重新再来一次的了。 倾泻到船上的海浪冲开升降口,把西尔维亚船室门上的锁都扯掉了。一股汹涌 的激流包围了她,眼看就要灭顶。西尔维亚尖声呼救,然而这嗓音连她自己都听不 见。她抱住一根给海水冲进室内的桅杆,眼睛盯着她以为是诺思住的另一个船室门, 小声做了最后一次求救的祈祷。那扇船室门开了,走出个身穿黑袍的人。她抬头一 看,将灭未灭的灯光照出的面孔并不是她希望见到的。来人将一双乌黑的眼睛俯视 着她,那目光里含有不可言传的爱怜。接着一双湿淋淋的胳膊把她抱出海水,就象 在过去的如雾如烟的岁月里她被谁抱住的那样。 在这令人丧魂失魄的时刻,久久笼罩在她脑海里的那片乌云蓦地消散了。那个 在阿瑟港被链条拴在煤车上和在诺福克岛刑房里跪在地上的犯人的动作,而今由眼 前这个陌生人的动作加以完成并予以说明了。她想起了马阔里港的那段可怕往事。 她回忆起造船之夜的情景,当时犯人的粗壮胳膊把她高高举起,她曾许下宏愿,要 在亲人面前为那搭救她的犯人请求免罪。她一恢复了记忆力,就立刻明白这犯人在 长期的悲惨生活中所蒙受的一切痛苦和屈辱。她知道丈夫是怎样欺骗了她,怎样用 卑鄙手段骗取了她年轻时的爱情。至于这两次判刑的犯人是怎样从她刚刚离开的那 个可怕的狱岛上逃出来的,她却未加考虑。她没问——甚至脑子里也没问——他是 怎样取代牧师上船的。在恍然醒悟之后,她只考虑到他蒙冤受屈的事儿,只想到他 那惊人毅力和诚挚的爱,在她纯洁而不幸的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只知道以前是他从 饥饿与死亡中拯救了她,现在也是他在她犯罪与绝望之中前来伸出救援之手。无论 是谁,只要他有过九死一生的经历,一定会想起自己在追忆已经完全忘却的一幕幕 往事时思路是多么敏捷,也一定会明白西尔维亚梦幻般的回忆是怎样把过去同眼前 的现实溶合在一起,而她突然恢复记忆所感到的震惊又是怎样在感恩地喊出往日的 心声——“好样的道斯先生!”时逐渐消释的。 这一男一女的目光碰到一起,狂热地久久凝视着。西尔维亚伸出白皙的双手, 嫣然微笑;小理查德·迪瓦因立刻明白了这姑娘生活不愉快的真相,知道她长久以 来是怎样作出了牺牲。 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我们面临毁灭,总要对死的博大空虚悬着一颗心,吓 得透不过气来,不过在这时刻也会逐渐明白我们自以为非常了解的自我却具有想象 不到的奇妙能量。要描绘大自然的暴风骤雨是不容易的,而要想描绘心灵的暴风骤 雨则更不可能。在这样一个风狂雨暴的时刻,追怀往昔的万千思绪犹如被风吹散的 羽毛,虚幻缥缈,不及留意,但每个记忆都包含着某个已经湮没但其影响仍萦绕我 们心头的事件。笼罩住我们自知自觉的云雾一旦变得透明,我们便象闪电照亮一切 那样豁然开朗,认识到过去没有正确使用自己掌握命运的能力。 这方面我们感受了许多,也知道了不少,但是有谁能够冷静地描绘这样压倒他 的飓风呢?倒不如去找一名淹死的水手,让他谈一谈他在被深水吞没,被死亡的黑 暗包围时,海里的奇景壮观。眼下这两个人只感到他们的一生已将了结。这样地两 人相对,孤立无援,面向着死亡并处于死亡之中。他们即将离开的这个世界的一切 可见之物都已消失。他们的幻觉倒变得清晰起来。他们的感受同那些肉体已经消亡 的人一样。就在他们互相握手的当儿,他们获得自由的灵魂各自认识到对方的可爱, 于是激动地扑到一起。 在旋风尚未回来时,一股巨浪在黑暗中发着闪光,腾空而起,铺天盖地地向残 破的船只压来。仍然趴在甲板上的那些不幸的人们颤抖着抬起头,看一眼那正在膨 胀的碧色,知道死已临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