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他们乘的是去蒙特利尔、渥太华和魁北克[1] 的快车,所以在到达奥尔巴尼以 前沿路不停。快到奥尔巴尼的时候,苏珊正预备去睡觉;因为那是一节包车——戴 尔太太解释说,这是铁路公司董事长借给她用的——所以乘务员没有预报站名把苏 珊惊醒。刚过十点钟列车到站时,因为这个车厢是列车的最后一节,所以虽然听见 些喊声,却辨别不清是什么。苏珊已经睡在床铺上,以为也许是坡启普息[2] 或是 什么小站。她母亲说,因为他们在深夜到达,所以这节车厢要开到侧轨上去停住。 他们就在车里呆到天亮。虽然如此,她和金罗埃还是保持警惕,防止苏珊有任何倔 强的举动或是决定。这样,火车行驶着时,苏珊一直酣睡着,第二天早晨火车到达 浮蒙州北部的柏林敦市时,苏珊才醒来。她看见火车还在行驶,便模糊不清地感到 奇怪,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四周都是大山,或者说得更切实些,是满布着高松的山 岗。火车从高架桥上越过山涧,还经过大片燃烧过的森林,那儿在大火之后,只剩 下一行行凄凉、焦枯的树干矗入高空。苏珊突然觉得不对,便走出浴室来问个究竟。 “妈妈,我们在哪儿?”她问。戴尔太太正舒适地靠坐在一张柳条椅里看书, 或是装着在看书。金罗埃当时正好在外面瞭望台上,可是他不久就回进房来了,因 为他很不安,生怕苏珊发觉在哪儿后会有什么举动。他们瞒着苏珊,前一晚已经把 一大篮食物搬上车来。戴尔太太不一会儿就打算进早餐了。她这次旅行连一个女用 人也不敢带。 “我不知道,”母亲漠不关心地回答,一面望着外面一片燃烧过的树林。 “我以为我们在午夜后不久就可以到达奥尔巴尼了?”苏珊说。 “是呀,”戴尔太太回答,预备把实情告诉她。金罗埃那会儿正回进车厢里来。 “嗯,那末,”苏珊说,顿了一下,先朝窗外看看,然后盯视着母亲。她看到 母亲和金罗埃脸上和眼睛里的不安神情,立刻觉悟到这是一条诡计,她是给硬带到 一个什么地方去——哪儿呢? “妈妈,这是个骗局,”她庄严地对母亲说。“你们对我撒谎——您和金罗埃。 我们压根儿就不是上奥尔巴尼去。我们到底上哪儿?” “我现在不告诉你,苏珊,”戴尔太太平静地说。“你去洗个澡,然后我们再 慢慢谈谈。这没有多大关系。我们上加拿大去,要是你要知道的话。我们差不多已 经快到了。我们到那儿,你立刻就会知道的。” “妈妈,”苏珊回答,“这是个卑鄙的骗局!您会后悔的。你们骗了我——您 和金罗埃。我现在看出来了。我原可以知道的,可是我不相信您会骗我,妈妈。我 现在一点儿没有办法,这我看得很清楚。不过到时候,您会后悔的。您不能用这种 方法来控制我。您该知道。您自己得把我送回纽约去。”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母亲, 表示出一种胜利。她母亲不安地、困乏地觉得自己也许终究会被迫承认这种胜利的。 “苏珊,现在何必这样说呢?”金罗埃央告着。“妈妈的脑子已经够乱的了。 她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来。” “你少开口,金罗埃,”苏珊回答。“我不爱跟你说话。你对我撒谎,我可从 来没有对你这样做过。妈妈,您真使我感到震惊,”她又向母亲说。“我的母亲骗 我!很好,妈妈。今儿是由您支配。迟些时,得由我自己来支配。您正好选错了道 路。现在,您等着瞧吧。” 戴尔太太感到担心、害怕。这姑娘是她所知道的最吓不倒、最坚强的战士了。 她奇怪苏珊是从哪儿得来勇气的——大概是从她已故丈夫的身上禀受来的。她可以 感觉到在最近几星期冲突的刺激下,苏珊心里所滋长的那种镇定、刚毅和无畏的精 神。“请你别说这样的话,苏珊,”她央告着。“我完全是为了你好才这么做的。 你也知道。你干吗折磨我呢?你知道我不会把你给那个人。我不会的。我先要用尽 一切方法。 我宁可在这场斗争中死去,可是我不会放弃你的。” “那末您只好死了,妈妈,因为我还是要照着我所说的去做。您可以把我带到 这节车厢所停的地方去,可是您不能把我拉出车去。我要回纽约去。嘿,您可真办 成了一件大事,对吗?” “苏珊,我几乎以为你是神经失常了。你简直要把我也逼疯了,不过我还有足 够的理智,我看得出来什么是对的。” “妈妈,我不打算跟您或是跟金罗埃多谈了。您把我送回纽约去,或是离开我; 您决不能要我走出这节车厢。我不再听你们胡说八道了。你们骗了我一次。你们不 会再有这种机会了。” “苏珊,我也顾不得了,”她母亲回答,火车还在向前疾驰。“你逼得我这么 做。所有这一切麻烦都是你的态度所引起的。如果你肯讲理,多考虑一个时期,你 就不会到这地步了。我不让你做你要做的事。你要呆在车里,就呆在车里,不过你 没有钱也不能回纽约去。我会吩咐车站管理员的。” 苏珊想着这个问题。她没有钱,只有身上穿的一身衣服。她是在一个陌生的外 国,并且不大习惯单独旅行。过去,她只单独去过几个地方。这使她反抗的决心失 去了锐气,可是她决不是就屈服了。 “你怎么回去呢?”母亲过了一会儿问,苏珊已经不理睬她了。“你没有钱。 你当然不想闹出事情来。我只要你到这儿来住上几星期,可以有时间离开那个人独 个儿想想。我不要你在九月十五日上他那儿去。我就不让你那么做。你干吗不讲理 呢?你在这儿可以很开心。你爱骑马。你尽管骑好啦。我陪你一块儿骑。愿意的话, 你可以请些朋友上这儿来。我会叫他们把你的衣服带来。只是在这儿呆上一个时期, 考虑一下你到底打算怎样。” 苏珊压根儿就不说话。她在想着她有什么办法。尤金在纽约。他预备星期四和 她会面。 “是的,苏珊,”金罗埃插嘴说。“干吗不听妈妈的话呢?她是要替你做一件 最好的事。你要做的是件要不得的事。干吗不依照常理在这儿住上三、四个月呢?” “别象个鹦鹉似的老学人说话,金罗埃!这一套话我从妈妈那儿都听够了。” 母亲责备她时,她就说:“哦,别响,妈妈,我不高兴再听了。我不会做什么 你们要我做的事。您骗了我。您说您上奥尔巴尼去。您把我骗到这儿来。现在您把 我送回去。我不要住在什么别墅里。除了纽约,我哪儿都不去。您最好别跟我争论。” 火车继续往前驶行。早餐也端上来了。在蒙特利尔,这节包车转到加拿大太平 洋铁路公司的轨道上去。母亲继续央求着。苏珊拒绝吃早点。她坐在那儿望着窗外, 沉思着这个意外的情势。尤金在哪儿?他在干什么?她到时候不回去,他会怎么想 呢?她并不跟母亲生气,只是瞧不起她。这条诡计使她讨厌、憎恶。她并没在热狂 地想念尤金,只是想着她要回到他那儿去。她想象他跟她自己一样——虽然她对自 己的认识还有点儿模糊——必要的时候,没有她,他也能过些日子,跟她一样坚强、 耐心而有办法。她很急切地想看到他,不过实际上更盼望他能看见她自己,要是他 想要的话。他会把她母亲当作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们中午到了尤英那塔,两点钟已经在魁北克以西五十英里的地方了。起初, 苏珊想用绝食来刁难母亲。后来,她又想到那很可笑,于是吃了。她的态度使他们 极度难受;他们认识到,把她带离纽约只不过是把麻烦转移到另一个地方罢了。她 的精神依然不屈不挠。这使车厢里充满了一种激动不安的气氛。 “苏珊,”母亲有一次问,“你真不跟我说话吗?你看不出来我是为了你好才 这样做的吗?我要给你点儿时间想想。我实在并不想强迫你,不过你得看清楚。” 苏珊只是瞪眼望着窗外掠过的绿色田野。 “苏珊!你看不出来这是绝对不成的吗?你看不出来这是多么可怕的吗?” “妈妈,请您别来打扰我。您做了件您认为很对的事。现在就别来打扰我。您 骗了我,妈妈。我不想跟您讲话。我要您把我送回纽约去。您没有什么别的可做。 不必解释。您没有什么可解释的。” 戴尔太太简直气坏了,可是面对着她这个女儿,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她完全 无能为力。 又过了几个小时,苏珊决定要在一个小镇下车,戴尔太太和金罗埃用力把她拦 住。可是他们都感到非常愚蠢和惭愧,因为他们不能摧毁这姑娘的意志。她不把他 们的想法放在心上——她最最瞧不起他们的想法。戴尔太太哭了。随后又板起脸来, 过一会儿又央告,她女儿只是昂着头向别处望去。 到了三河[3] ,苏珊留在车厢里,不肯下来。戴尔太太央求着,又威胁说要去 叫人帮忙,还说要告她神经错乱。这一切全都没有用。乘务员问戴尔太太是否不打 算下车,然后把这节车厢卸了下来。她可真气坏了,被愤怒、羞愧和故意要挫败她 的这种反抗弄得疯狂了。 “我想你太狠了!”她对苏珊嚷道。“你简直是个小魔鬼。 那末我们就住在车厢里。我们瞧吧。” 但是她知道这是不成的,因为她只租了这节车厢乘来,第二天就得还给铁路公 司。 这节车厢于是就被推到一条侧轨上去。 “我求你,苏珊。请你别闹出笑话来。这真糟。人家会怎么想法呢?” “我不管人家怎么想法,”苏珊说。 “可是你不能呆在这儿。” “哦,我能!” “来吧,下车吧,请你下车吧。我们不会无限期地住在这儿。我会带你回去的。 答应我住上一个月,我也答应你一个月后带你回去,决不失信。我已经厌烦了。我 可受不了啦。只是一个月的工夫,以后你爱怎样就怎样。” “不,妈妈,”苏珊回答。“不,您不会的。您骗了我。您现在还在骗我,就 象上一回一样。” “我发誓我不是骗你。那一次我是急啦。哦,苏珊,求求你。仔细想想。稍为 考虑一下。我会带你回去的,只是等衣服运来。我们这样不能再上路。” 她叫金罗埃去找站长来,向他说明需要雇一辆马车载他们到蒙特昔苏去,还要 一个大夫——这是戴尔太太最后想出来的。她打算说苏珊神经错乱,又去找人来想 把苏珊抬下车厢。她告诉苏珊她打算这么做,可是苏珊只是睁大眼睛望着她。 “叫大夫来好啦,妈妈,”她说。“瞧我会不会那样下车去。不过您对您的每 一个举动将来都会后悔的。您会为您的每一个愚蠢的举动后悔的。” 马车来了,苏珊拒绝下火车。那个乡下马车夫是一个法国移民,他到车厢外面 来说马车来了。金罗埃极力安慰姐姐,说只要她好好下车,他会帮助她把事情解决 的。 “我告诉你,苏西[4] ,要是在一个月内,一切不是安排得合乎你的意思,你 还是要回去的话,我就寄钱来给你。我明儿或者后儿就得替妈回去一趟,不过我向 你保证。事实上,我会劝妈妈两星期后带你回去的。你知道我过去从没骗过你。以 后也决不再骗你了。请你下车吧。我们上那边去,无论如何,我们总可以很舒服。” 戴尔太太早打过电话,向凯瑟卡特家租下了这所房子。房里一切家具都很齐备 ——随时可以搬进去住——甚至火炉里都放好了木柴,只要点上就成。冷热水设备 是用一种热水灶加以调节的;还有电石灯,厨房里储有日用杂物。从火车站可以打 电话给管屋子的,他就会把其他的用人召集了来。马车来的时候,戴尔太太已经跟 他通过电话了。道路那么崎岖,所以不可能走汽车。车站人员看到会有一笔很好的 收入,全都加倍殷勤。 苏珊听着金罗埃的这番话,可是她并不相信他。除了尤金外,她现在谁都不相 信。尤金又不在近边,无法替她出主意。不过她既然没有钱,他们又威胁说要去请 大夫来,所以她认为也许还是平静地去的好。她母亲心里真乱极了。她的脸又白又 瘦又紧张;金罗埃显然也紧张到了极点。 “您真的答应我, ” 她问母亲,母亲一面帮着金罗埃保证,一面又在央告, “要是我肯住上两星期,您就带我回纽约吗?”这样还赶得上她答应到威特拉那儿 去的日期。只要在这日期以前她能够回去,只要她能够跟情人通信,她实际上倒无 所谓。母亲武断地做出了这件蠢事,不过她倒还受得了。她母亲看见没有其他合理 的办法能取得妥协,也就答应了。如果她能把她安安静静地留在这儿两星期,可能 会有好处的。这样苏珊就能够在不同的环境里考虑;纽约太紧张了。在这儿的这所 房子里,一切都会很平静的。他们又争辩了一会儿,最后苏珊同意上了马车,他们 朝蒙特昔苏凯瑟卡特别墅驶去。那地方被人叫作“消闲地”,这时候正好空着没有 人住。 ————————— 黄金书屋 亦凡公益图书馆校对重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