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树林的秘密 他们站在篱笆前,凝望着这片树林。 树林。 甚至这个词也暗含着某种恶兆,狄恩真希望他们不是单独”到这个地方,而是 有凯文和维拉做伴,或者等到天亮时再来。 现在已到夜晚,太阳很快落山,初升的月亮挂上枝头,树林里漆黑一片,树枝 在阴影里摇曳,山峰墨黑的剪影映在天空。在他们身后峡谷的另一边,世界浸染着 橘黄的色调,落日的余辉渐渐淡人太平洋。可在这儿却只有黯然和月亮惨白的清辉。 他很害怕这片树林,这与佩妮罗和她的母亲无关,与他看到、听说、想象中的 事无关。对眼前的景象他有种本能的反应,藏在树林间的某样东西在潜意识里呼唤 着他。 树林间的某样东西。 他确实认为在树林里藏着某样东西,尽管不知道在哪儿,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或 是怎样产生这种奇怪的念头。这东西在呼唤着他,令他害怕,但同时他也感到深受 吸引,为之神往。 上帝,他渴望现在就能喝一杯。 “狄恩?” 他看着佩妮罗,她脸色苍白,这不是惨白的月光所致。“什么事?”他说。 他希望她引出严肃深刻的话题,能解释此刻他复杂矛盾的内心感受——他们两 人的共同感受。可她开口的话却世俗得让人失望:“我们该带上电筒。” 他点点头,“是的,”他说,“是该带上。” 他们悄悄地从篱笆底下往里爬,他拿起绕在上面的电线好让她先钻过去,然后 他拉着她的手走进了树林。佩妮罗的手在池的触摸下很温暖,手心开始冒汗,他很 喜欢。她小鸟依人的模样令他涌出一阵冲动。 他试图不去想自己的感觉,可当树林将他们包围时,他感到了恐惧。应该告诉 佩妮罗,让她知道这个地方和他自己很不对劲,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握住她的手 朝前走去。 周围万籁寂静,汽车的轰鸣和城里的喧嚣远离这里,树林本身也静悄悄,没有 蟋蟀,没有鸟鸣,也没有动物,只剩下他们的呼吸和运动鞋踏在树叶和碎石上的声 响。这种寂静似曾相识,狄恩想到,但却又无法忆起。 佩妮罗攥紧了她的手,停下脚步,他转过来望着她。树林里漆黑一片,茂密的 枝条遮住了月亮,只在地上星星点点地撒了些许微光。佩妮罗站在阴影中,无法看 清她苍白的脸。“怎么了?”他问。 “我们是不是该回去。” “我以为你想——” “我怕。” 他把她拉过来,轻拥着她,贴着她的身子,“这儿没什么可怕的。”他说。这 话连他自己都不信,不知道为什么要说,但他还是重复道,“这儿没什么可怕的。” “我怕。”她又说道。 要是带点酒来就好了,他想,从酒缸里装上一大壶,喝上一口她就不会害怕了。 他推开她,长舒了一口气,“我们是该回去了。”他说。 “你也害怕了。” 他点点头,随即意识到她看不见他的脸,于是说道:“是的。” 她靠过来,重新拉住他的手,“我们——”她吞回了要说的话,握紧了他的手, “快看。”她说。 “什么?” “那边。”他将他拉向左边,在树干中间他看到了一块空地,一块草坪。他不 想过去,想转身回家,可却神使鬼差地朝前迈动了脚步。他们从树木中穿过,到空 地边停了下来。 “噢,天哪。”佩妮罗说。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噢,天哪。” 狄恩顿时觉得寒气逼人。 空地上扔着碎酒瓶,月光在玻璃碎片上闪烁,碎瓶子之间倒着炸裂的酒桶,玻 璃片中散落着骨头,细碎的骨头。这儿就像大屠杀的现场,残存着几十个,甚至几 百个人的尸骨。 然而使狄恩倒吸一口冷气的还不是这些骨头。 是血。 在玻璃和骨头的下面,草地和底下的尘土沾满了黑色的血,沉积下来的印迹表 明这儿曾经血流成河,甚至树干也比通常的颜色要深,周围的灌木像染上了红棕色 的颜料,好似血通过根的吸收扩散到叶子。 狄恩犹豫地朝前迈了一步,他的网球鞋底沾在了地上,好像走在粘乎乎的油漆 上一样。 “别过去。”佩妮罗把他拉回来。 但他得过去,得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眼前的一切令他恐惧,他从未见过这 种景象……可是又似曾相识,不是酒瓶,不是骨头,也不是血,而是这块空地本身, 上面铺满的碎石掩盖了里面的真相,也使他的记忆一片茫然。 可为什么觉得似曾相识?以前他并没有来过这里。 他走进草坪,佩妮罗在身边拉着他的手。草坪比刚才看上去要大些,这儿曾发 生过的暴行似乎历历在目。他们小心翼翼地走着,以免踩到骨头。 里面肯定有佩妮罗父亲的骨头,他想。 但他什么也没说。 沉默使本来压抑的气氛更加压抑。在他们面前,在草坪的尽头和山脚的树旁, 有一个矮矮的土堆,四周按古代神秘文字的形式堆满了骨头和头颅,有的上面还带 着风干了的肉,中间有一个像床铺大小的石板,上面摆放着古老的死刑用具,顶上 的枝条挂着抓钩和沉重的链子,那边的树丛中立着一尊石雕,走近后发现像一尊神 像,上面装饰着新近谋杀的成果:头皮、耳朵、手指还有阴茎。 神像长着狄恩的脸。 佩妮罗的指甲陷入了他的手心,“天哪。” 狄恩向后退了一步,“不。”他摇着头轻声地说。 “我们得报警,”佩妮罗拉着他说,“我们处理不了这件事。” 狄恩木然地点头。 从山间树林的某个地方,传来了尖叫、笑声和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他看着佩妮罗,佩妮罗也看着他,两人都想离开这个地方,可都不知该往哪儿去。 他们辨不清声音的来处,不知道自己能否躲开还是自投罗网。 声音越来越嘈杂狂放,狄恩非常害怕,这些人,这些又笑又叫又闹的人会杀了 他,他明白她们从哪儿来,她们是谁。 她们究竟是谁? 他知道。 他们两人都知道她们是谁。 佩妮罗的几位母亲。 一群人影从空地那边的树丛中出来了,这正是他们进到草坪的地方。女人,裸 体的女人,佩妮罗的母亲们。她们抬着两名不能动的警察,喝得酩酊大醉,兴奋不 已,有的手里还拿着长矛,尽管醉得踉踉跄跄,她们仍保持着队形朝祭坛走来。 “我们得赶紧离开。”佩妮罗说。 狄恩点点头,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被发现,除非马上找到藏身之处,否则就会 被抓住。他拉着佩妮罗的手,一起向雕像的右边跑去。 他们被发现了。 五个女人齐声尖叫,狄恩回头看见佩妮罗的母亲们正疯狂地向他们扑来,嘴里 仍旧尖叫着,大笑着,扛着那两名警察。 “快跑!”佩妮罗喊道。 他试图快跑,他们都试图想快跑,但她的母亲们跑得更快,尖叫声使人头晕目 眩。这儿的树木更茂密,灌木丛也更深,而且…… 而且他有点想被捉住。 这才是问题的症结。他怕得要命,比任何时候都怕,但当他握住佩妮罗的手, 带着她东奔西逃时,他意识到自己有一点儿想被她的母亲抓住,他想知道这之后会 发生什么,尽管很害怕,但同时又觉得自己很坚强,充满了活力,无论发生什么, 无论多么恐怖,他都能够对付。 他渴望去对付。 在树林不远处他们被捉住了。他的手臂被牢牢地箍住,长长的指甲陷进了他的 皮肤,他叫了一声,面前是醉眼朦胧的玛吉丝母亲的脸。 他几乎来不及防备,也不像自己相信的那样坚强勇敢,那几个女人把他拖向土 堆上的方形祭坛时,他只能大叫。他听见佩妮罗在左边,但他睁不开眼睛,也不知 道她的叫声是出于痛苦还是害怕,或者二者皆有,他分辨不出。 她们用酒壶向他猛灌葡萄酒,大部分酒液顺着下巴流下来,但有一些被吞了进 去。他感觉好极了,心里异常平静。 然后他被举到空中,再重重地摔下来,他差点连气都喘不过来,背部和头火辣 辣地疼。她们又给他灌酒,疼痛消失了。打了个奇怪的冷颤后,他的力气重新恢复。 他坐了起来,或者说是被允许坐起来,看见玛格丽特和希拉母亲握着他的胳膊,是 希拉还是菲丽丝母亲?他记不清楚。 在土堆下面,玛吉丝母亲用尖利的长矛插进已经剖开的警察腹中,其他几位母 亲歇斯底里地大笑着,鲜血泪泊涌出,顺着撕裂的皮肤淌到草地上。 佩妮罗被扔到草丛中,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年轻的警察在受到酷刑时,母亲们 欢呼雀跃,在用长矛挑开肚子之后,玛吉丝母亲将手伸了进去。 “你们在干什么?”佩妮罗喊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狄恩也想知道。尽管他也想叫,也想哭,但他忍住了。 在看到母亲们在血泊中快乐地笑着、舞着时,他毫无来由地笑起来。 他来了。 丹尼斯·麦克默的想法终于变成了现实。警官将他警车的车窗摇下,把喝剩的 咖啡倒出窗外。他拿起放在旁边座位上的葡萄酒,打开已经开过的瓶塞,使劲地喝 了一大口。 他来了。 他想起了局长的女儿,不知道这个小风骚会不会也到那儿去。可能会的。见鬼, 她当然会去,她比他更早地知道这一切。 他来了。 是的,他来了,该到召见他的时候了,该认真地洗洗脑,然后迎接他的新神的 荣光。 阿门。 麦克默又喝了一口酒,发动了汽车。 有人拔掉了电唱机的插头,福兰克·道格拉斯朝着这个不知名的捣蛋鬼大喊一 声,一脚把他踢得远远的,这时,酒吧里的人全部停止了跳舞和说话,没有人动, 大家都在盯着他。 “他来了。”有人小声地说,在寂静的酒吧里这声音听上去像是在叫喊。 福兰克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他朝门口望去,看见小混混泰德和两个老顾客站在一起,手里握着一瓶喝了一 半的丹尼蒙红酒。 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来了。 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实际上,他并不十分清楚,但他明白最近几周都是在为这 件事做准备,如果现在有事发生的话,他丝毫不会吃惊。他从吧台后望着聚在一起 的顾客,他们互相推搡,自动地曳着脚步站成一排,同时仍盯着他看。 他伸手在吧台下摸到了猎枪,握住枪身让他心里有了点底。他没有低头看枪, 也没有把目光从人群中挪开,不想给他们以任何暗示。这些家伙都喝多了,酩酊大 醉,他们可能会因喝醉而胆大妄为,如果有人敢胡来,他就开枪,他们会像受惊的 兔子那样落荒而逃。 他什么时候开枪合适呢? 他看着泰德,这个混混脸上充满兴奋、挑战的神情。 他原来打过架,酒吧里的滋事多得记不清,暴力行为到了一定限度会无法避免, 不管费尽多少口舌,它总会要发生。 在电唱机被拔掉时,他们已越过了限度。 枪已经上了膛,随时准备应付紧急情况,只须一个潇洒的动作——他在镜子前 和吧台后练习了无数遍的动作,现在做起来和电影里一模一样——他亮出武器,枪 口对着人群中央。 “退后!”他命令道,“退后,滚出去!酒吧关门了!” 一位红发女人笑了,福兰克惊奇地发现她的裙子脱掉了,只穿着衬衫和短裤。 他将目光移到他们一个个身上,多数男女身上的衣服都撕破了。 “他来了!”有人喊道。 “酒!”有个女人喊着说,“我们要酒!” “酒吧关门了!”福兰克晃着手中的枪重复道。 红发女人又笑了。 福兰克一枪打在她的脸上。 他并不想这么做,至少他认为自己不想这么做。她在嘲笑他,而他的枪正对着 她,他的目光从她黑色的短裤移到她淫荡的、带着阴森的恨意的脸上,他讨厌这种 表情,想让她闭嘴,想也没想就抠动了扳机。再看第二眼时,她已倒在地上,脸被 炸飞了。 其他人向他冲过来。 他来不及装子弹,来不及做任何事情。泰德冲在前面,他跃过吧台,从他手中 夺过猎枪,其他人都跳到了吧台上。他想逃掉,可周围的人对他一阵拳打脚踢,他 听见酒瓶碎裂的声音,椅子被扔在地上,还有笑声、欢呼声。新开的酒散发出浓烈 的气味,有人把葡萄酒泼在他的脸上。 泰德高高在上,像握高尔夫球竿似的握着枪柄,然后举过肩膀,喊了声:“走!” 福兰克甚至还来不及叫,枪托就打进了他的头部。 帕斯特·罗宾斯躲在办公室里,背靠着锁好的门,听着他的教堂里发生的一切, 不敢去面对、阻止,甚至害怕看见他们在他的圣地上做的亵渎行为。 应该是在上帝的圣地上。 这才是最可怕的,话语中缺乏对万能的上帝和他的儿子耶稣的尊敬。 他晚上从爱滋病收容所回来时,他们已经占据了这个地方,破门而入,把侧面 的窗户打碎了一扇。他们在教堂里跳舞,大约有十到十五个人,都是十几岁或稍大 些的年轻人。圣坛上放着录音机,里面正播放着可怕的说唱音乐,地毯上扔着酒瓶, 跳舞的人手里还拿着酒。他冲进教堂,心中充满了正义的愤怒,喊着让他们马上离 开。他快步走到教堂前面,关上录音机,转身面对这群狂欢者—— 他看到了塑像。 耶稣的塑像,他的耶稣的塑像,亚特兰大的莫里斯大教堂赠予的塑像,此刻正 躺倒在前排的长凳旁,遭到了亵渎。脸上被用口红画上了小丑似的笑,两腿之间多 了一个粘土做的男性生殖器。 站在塑像旁的是一个年轻女孩,头发染得半金半黑,身穿黑色透明胸罩和黑色 短裙,裙子撩开了,里面没有穿内裤。她在用手自慰,臀部缓慢地、性感地晃着。 跳舞的人停了下来,中间站着一个上身赤裸的女孩,有个男孩勃起的器官从拉 开的拉链中伸出,两个还穿着衣服的青年躺在破窗户旁的地上,紧紧拥抱着。 他本来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些醉酒的年轻人的脸上写满了 堕落和桀骛不驯,还有刚开始没有留意到的威胁。 面对这群入侵者,他的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惧。 没有人说话。 在长凳旁的那位女孩傻笑着走到左边,跨在被亵渎的塑像上。 她开始撒尿。 寂静的教堂里响起了咯咯的笑声,先是窃笑,然后变为爆笑。年轻人仍旧盯着 他,表情里毫无他所期望看见的羞耻,也没有做了错事后的内疚,反而充满了自得 和令人害怕的轻蔑。 一个扎马尾辫的男孩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把酒瓶递给他。“嘿,酷哥,来一点。” 帕斯特·罗宾斯想一掌打掉他手中的酒瓶,抓住他的衣领,摇他的头,好让他 清醒清醒,但他只是站在那儿,男孩喝了口酒,打开了录音机。 其他的年轻人又开始跳舞,传递着酒瓶,叫着,扭着。地上的那两个青年已脱 下了一半衣服。后面的墙边,有个男孩在用拳打一个女孩的乳房,女孩拼命尖叫。 帕斯特·罗宾斯连忙回到办公室,关上门,再牢牢锁上。 另一边传来了狂欢人群的笑声。 可笑的是他也想喝一杯,他在一生中从没像现在这样想喝上一杯。他浑身发抖, 心害怕得直跳。以前从未有过这种遭遇,他曾给问题少年做过顾问,甚至还在旧金 山的罪犯顾问中心工作过,但是他的经历还不足以使他应付这个。不管是感情出现 障碍的少年还是穷凶极恶的罪犯,他都能轻松对付,这些孩子显然认识力不足,可 那边的那群人…… 有人在使劲砸门,他把门顶住,闭上眼睛,祈祷上帝不要让他们进来。 他们都不正常,这种异常是深层次的,不是由于家庭、社会、抑或精神失衡引 发的表面现象,而是一种他看不见但能感觉到的东西,一种他不完全理解的东西。 邪恶。 是的,正是这样。邪恶。这些孩子们都很邪恶,不是由于他们的所做所为是邪 恶的,而是由于他们本身。 他本想进来报警,但当他把背顶在门上,听着在他的教堂里进行的狂欢时,他 意识到他很害怕这样做。 身后传来疯狂的敲门声,强有力的敲击深入骨髓。 他咬住嘴唇,不敢做声。 他关在这里已经有两个小时,听到了痛苦的尖叫,快感的呻吟和放肆的醉笑, 东西被砸烂,玻璃被打碎。最要命的是音乐,可怕的不断重复的说唱音乐在教堂回 响,掩盖了微弱的声音,淡化了吵嚷和嘈杂,使一切变得混乱不堪,失去理智,更 令人害怕。 然后,突然间……他听见他们走了。音乐停止了,笑声也淡去,叫喊声也远去, 他们在向外走着、跑着,摇摇晃晃,甚至四肢着地。他听见大门关上了,含糊不清 的话语逐渐消失。他想从窗帘向外偷窥,以确信他们真的离开,可是又害怕这样做, 甚至连动一下都不敢。一小时后,他终于鼓起勇气打开办公室的门,朝教堂里偷偷 望去,看看所受的损失。 “你们在干什么?” 佩妮罗站在草坪中央,冲着几位母亲大喊。她们正在从挖开的警察身体里掏出 血和脂肪,涂抹到狄恩身上。显然她们醉得一塌糊涂,但好像又周期性地保持着清 醒,她们一会儿疯狂野蛮,一会儿又严肃而有纪律,似乎她们已被某种东西所占据。 占据。 这就是发生的一切吗? 佩妮罗不这样认为,无论事情的根源多么怪异,也不是和自己毫无关联。 她们是她的母亲。 “放开他!”她喊道。 杰琳母亲抬起头看着她,狂笑着。 菲丽丝母亲挝了她一耳光。 其他几位母亲笑了,杰琳母亲也笑了,她走过去扯住菲丽丝母亲仍穿着的染满 血的小褂,一把撕了下来。 希拉母亲捧起一捧血向菲丽丝母亲扔去。 “住手!”佩妮罗声嘶力竭地喊道。她一个个审视着自己的母亲,感到害怕和 迷惑,此刻她最想做的事就是逃走,走得远远的,越快越好。但是她能逃到哪儿去 呢?警察局?这是她应该去的地方,可两名警察已被她的母亲们杀害,天知道她们 还杀了多少人。 她的父亲。 然而她不能做家人的叛徒,把她的母亲告到警察局。她想阻止她们,甚至想杀 死她们,但同时她又想保护她们使她们不受外人的侵扰。 无论发生什么,必须在家人内部解决。 这就意味着如果得有人做些什么的话,这个人就是她。 母亲们仍在血泊中嬉戏,她所有的直觉都在告诉她赶紧离开,逃出树林,回到 有灯光、街道、建筑和汽车的文明中去,从而挽救自己;她所学过、思考过、信仰 过的一切也都在告诉她去寻求援助,但是她意识到她不能那样做,不能那样对自己 的母亲。 而且,她不能离开狄恩。 狄恩。 他在叫喊着,反抗着,想从给他抹血的醉醺醺的母亲们手中挣脱。 佩妮罗感到害怕,她朝菲丽丝母亲走去,两人在距离一英尺远的地方停下。母 亲微笑着,神情里充满了胜利感和哀伤,“你现在知道了。”母亲说。 “知道什么?” “我们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 她比以前更迷惑,更害怕。她会是什么人? 她猛地意识到对这一切她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吃惊和厌恶。这很可怕,是的, 还很令人厌恶,但她的反应是理智的,而不是感情用事,她认同别人看到此时此景 时的感受,可她心里却没有激起相同的感触。她在以一种她应该反应的方式在做出 反应,而不是她内心真正的感觉。 恐惧依然存在,但不是肉体上的恐惧,不是害怕她会出什么事,而是对一种认 同感的恐惧,她们是她的母亲,她是她们的女儿,她是她们中的一员。 愤怒。这是她的真实情感,为她们对狄恩所做的一切感到愤怒。可这种愤怒是 有局限性的,她不知道如果换个人,她是否还会有同样的反应。她对死去的警察有 过同感吗? 没有。 只是因为他是狄恩。 她闻到了酒味,闻到了血腥味,混合的气味吸引着她。 她看着母亲问道:“我们是什么人?” “酒神的女祭司。”母亲回答。 女祭司。她听说过这个词,她们是希腊神话里崇拜狄俄尼索斯的疯狂女人,热 衷于葡萄酒和性快感,曾在祭祀仪式中将俄耳甫斯野蛮肢解,在有序的希腊神的世 界中,她们是代表混乱的另类,是古代宗教的阴暗面。 可是女祭司不可能存在,她们只是神话中的人物,虚构的角色。 不是吗? “我们从来都是存在的。”菲丽丝母亲把手臂放在她的肩上温柔地说。佩妮罗 强烈地意识到母亲一丝不挂,身上的血散发出甜香和新鲜的气息,“但人们把我们 遗忘了,他们忘掉了以前的神。” “没有人会忘掉一切,”佩妮罗说,“人们——” “人们把这叫做神话。” 佩妮罗什么也没说。 “这些并不是童话故事或者臆想,原始人不这样解释他们不了解的一切,”母 亲用指头沾起胸前的一滴血,举到嘴边说,“这是真理。” 母亲身后传来狄恩的叫声,尖利的叫喊声变成持续的大笑。 “你们在对他做什么?”佩妮罗问道。 “替他招魂。”母亲的声音低沉,充满了崇拜,“让他回来。” 佩妮罗感到浑身凉飕飕的。“他?” “狄俄尼索斯。” 她并不觉得奇怪,尽管本该如此。她永远也想不到母亲们会用血抹在她的男朋 友身上,想把他变成希腊的神,可是事情发生在她们自己头上,一系列的事串在一 起,好似无法避免,几乎自然而然,而她只有站在一旁听任她们将真相步步揭开。 “从前我们崇拜他,”母亲说,“那时候没有预言家和牧师,我们就起着他们 的作用。我们赞美他,他就给我们报偿。”她又用手指沾了一滴血举到嘴边说, “他带给我们葡萄酒、性和暴力,参加我们的杀戮和庆祝,每个人都很幸福。” “那时神和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和犹太教、基督教这些现代信仰不一样, 我们的宗教不是由古老的故事组成。它是活的宗教,我们和神共同存在,他们对我 们的生活感兴趣,从奥林匹斯山上下来和我们在一起,与我们融合。”她的声音变 得微弱,在她身后,佩妮罗听见了狄恩的笑声。 “那么你们的神为什么消失呢?” “因为人们不再信仰他们。” “然后呢?” 菲丽丝母亲温柔地对佩妮罗微笑着说:“还记得你小时候我们带你去旧金山看 的话剧‘彼得·潘’吗?在河克·贝尔死去的时候,观众应该大喊相信她。那时你 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想挽救她的性命。” 佩妮罗点点头说:“我记得。” “神和汀克·贝尔一样,他们不需要食物的营养,他们需要的是信仰。信仰滋 养他们,给他们力量。没有信仰,他们……他们就会消失。” 这太奇怪了,佩妮罗想到,这种关于非理性的理性的对话,对她儿时的回忆, 以及试图用现代的文化形式来解释古代邪恶的做法,简直是疯狂。 古代邪恶。 这难道是此刻正在发生的一切?一个老掉牙的说法,粗制滥造的恐怖小说和电 影的主题,但却恰如其分。母亲说的事发生在许多世纪以前,这种宗教比基督教要 早一千年。 “神消失了,但我们依然存在。和他们不一样,我们的生命不取决于信仰,我 们有血有肉,但我们超越了人类,他赋予我们神性,我们继续进行祭祀和庆祝活动, 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回到我们中间。” “神源于人,”她说道,“他们走了还会回来,在神圣的奥林匹斯山找到合适 的位置。” “那是什么意思?” 菲丽丝母亲向前倾,对着佩妮罗的脸说:“你以为以前的神,那些真正的神死 了吗?你以为他们飞到太空去了吗?不是,他们的力量因为信仰程度的降低而削弱, 但他们没有死。宙斯用他的大智大慧指出神会隐藏于人的肉体中。”她笑了,牙缝 里沾着血丝,左胸贴着佩妮罗的胳膊,“他们藏在我们身体里,我们的基因、染色 体和细胞里。其他的神藏在狄俄尼索斯的体内,而狄俄尼索斯却藏在我们的身体里。 我们相信他们并没有死,而是一代代传下去,直到重生。” “可是狄恩——” “他的母亲也是个祭司,她是我们中的一员。” 佩妮罗摇摇头。 菲丽丝母亲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向祭坛。狄恩高高地站在那儿,两侧站着希 拉和杰琳母亲。他浑身上下涂满了血,像一座红色的雕塑,在黑暗中眼白和牙齿显 得格外突出。 这一切看上去很美。 甚至涂满了血也很美。 特别是涂满了血之后。 不!她把这种想法抛在了脑后。 玛吉丝母亲送给杰琳母亲一个酒壶,她把酒灌进狄恩的嘴里,他吐了出来,她 再继续灌,这次他吞了下去。 “狄恩!”佩妮罗喊道。 他似乎没听见,甚至没有认出她来。 “我们的神是最容易复活的,”菲丽丝母亲解释说,“狄俄尼索斯本来就是半 个人,他是谁一半人半神的神,他可以将奥林匹斯山上其他的神带回来。” “他怎么会在狄恩体内呢?我以为他应该在你们身体里。” “他在我们所有人的体内。” “同时吗?” “他也在你体内。” “不会的。” “他存在于我们的基因里,”她握住佩妮罗的手说,“我们不仅仅把对方称做 姐妹,我们本来就是姐妹。我们有同一个父亲,尽管母亲不是同一个人。这件事从 来如此,我们世代都相信如果一个女祭司的儿子和一个正常女人结合,他就会重生。 他藏在精子里。 “后来玛吉丝发现他不仅存在于精子中,还存在于卵子里。女祭司的儿子和正 常女人结合并不能使他重生,只有女祭司和正常的男人生了儿子,他才会获得重生。” 佩妮罗糊涂了。一切发生得太多太快,母亲疯狂的解释像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她在说些什么?她和狄恩又是什么关系? 乱伦? 不,不可能,除了这件事外她什么都可以应付。怪物或是以前的神,血腥的祭 祀和一代又一代的重生计划,这一切都可以接受。 但她不可能和秋恩有血缘关系。 “你知道我多大年纪?”菲丽丝母亲问。 佩妮罗摇摇头。 “我1920年出生,”她微笑着说,“我们全都是哈里斯和艾丝米的女儿。” “可是你们不可能都是我的母亲。” “是的,”菲丽丝母亲承认说,“我是你真正的母亲,是我把你生下来的。” “我知道——” “但你有我们全部人的基因,你也是个女祭司。你看上去像人,所作所为像人, 但你不是。” “我是的!” 菲丽丝母亲有些羞涩地笑了,“你喜欢血,是不是?你喜欢血的气味,喜欢血 带给你的感觉。你还喜欢葡萄酒,我们给你尝过酒之后,你还想再多来点。” 这是真的,她知道这全是真的,但她还是摇头。 她们来到祭坛旁,血和葡萄酒的味道令人心醉神迷。在她的脚下,在被肢解的 警察前面,她看到了骨头。 希拉母亲发现她在看骨头,醉醺醺地笑着说:“古老的聚会,古老的庆祝。” 恐惧又在心头升起。“他们是谁?” 菲丽丝母亲耸耸肩说:“大多数是陌生人和外乡“人。以前外来的人比现在多, 都是些来找工作的孤独、饥饿的年轻人。我们一般不用当地人来祭祀。” “有时候也会无法自控,”杰琳母亲插话说,“当那种精神把你控制了以后……” “也不全是用人来祭祀,”菲丽丝母亲说,“有时候也用狗或猫,或者其他的 动物。” “野生动物最好,”杰琳母亲说,“打斗起来才过瘾。” 佩妮罗把菲丽丝母亲的手移开,此刻她真想揍她,在她的肚子上狠很打一拳, 将她打倒在地。尽管她是她最爱的母亲,现在她却恨她。但打架不会有什么用,不 是个好办法,可能她会将菲丽丝母亲打倒在地,但她不是杰琳母亲的对手,其他几 位母亲马上就会向她扑过来。 不,她得保持冷静,找出别的脱身办法。 她看到了狄恩的眼睛,里面充满害怕和恐惧,还有……什么?狡黠的共谋?这 简直不可思议。狄恩不会是神的化身,她不相信母亲的故事—— 但是她相信。 是的,她意识到她确实相信,完全相信。 她坚决地转过身去,却被希拉母亲抓住了,“我们需要你。” “你是我们中的一员,”菲丽丝母亲说,“我们想要你加入。” 她摇着头说:“我不能。” “快跑!”狄恩喊道。 杰琳母亲说:“我们想要你和他做爱。” 佩妮罗拒绝的话噎在了喉咙里。什么?这算什么?她们在要求什么东西?她环 视着几位母亲,对这个要求她们没有觉得半点不妥,而是充满了支持和鼓励。 “我们能够让他重生,”菲丽丝母亲说,“但只有你才能将其余的神带回来。 他必须和你结合。” “你们的交和能够使众神重生。”玛吉丝母亲郑重地宣布。 佩妮罗忍不住哭着说:“不。” 女祭司。 “不!”她喊道。 “不!”狄恩回应道。但她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欲望,和她自己一样。 她对自己的亲生母亲菲丽丝说:“你们不能强迫我做你们想要我做的事。” “不会,这是你的决定。”菲丽丝母亲说,她的声音里蕴含着温柔和其他几位 母亲的话语中所缺乏的理解,“你如果不想也不勉强,还有别的人在等待宙斯、阿 耳特弥斯①和阿芙罗秋蒂②的重生,我们不在乎他们能不能复活,反正我们已有了 自己的神。你来决定吧,你想怎么做我们都支持你。” ①希腊神话中的狩猎女神。 ②希腊神话中的爱神。 佩妮罗望着玛吉丝母亲想确认这是不是真的,玛吉丝母亲点了点头。 “你看见他就会想的。”玛格丽特母亲说。 “我们都会想的。”希拉母亲说,其他几位都笑了。 她们的笑声里有种令佩妮罗感到害怕的东西,她既和她们是同类,又不愿与她 们同流合污,她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这是她最怕的。从理智上,她仍认为逃走去寻求 警察帮助是上策,母亲们会让她走的,她们不会杀了她,甚至也不会阻止她。 但是她不能这样做,无论她们做了什么,她都不能背叛她的家庭,她也不能把 狄恩一人留在这儿,而且,即使她去找到了救兵,也很可能来不及救狄恩,在他变 形之前她赶不回来。 在他变形之前。 这马上就会发生,她不仅相信,而且知道。 她们在有节律地吟唱着,用一种她不懂的语言重复着祭祀仪式里的吟唱,葡萄 酒瓶从一个母亲传到另一个母亲手中。玛格丽特母亲不小心被警察的尸体绊倒,她 站起来大笑着。狄恩被玛格丽特和杰琳母亲牢牢地抓住,他在痛苦地挣扎。 菲丽丝母亲就着酒瓶喝了一口,然后递给佩妮罗。酒香很宜人,但佩妮罗将瓶 子扔在草地上,里面的酒溅了一地。 “嘿,”母亲说,“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的话变得含糊不清,充满敌意地盯 着佩妮罗。佩妮罗感到不再像原来所想的那样,和母亲在一起会有安全感。 她转过身,从祭坛边走开,环顾这片草坪想找到逃跑的路径。 这时,她才注意到在这里的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