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面(2) 奈波尔回道:“是吗?”用他一惯深刻的困惑不解加以嘲弄,现在,我也体会 到,他的语调中完全是狐疑跟排斥。 杰若德听出奈波尔话中带刺,随即忸怩不安,又说道:“有些诗挺不错的。” “是嘛。” “李欧波德·沉顾尔。” “他不是哪里的总统来着?” “塞内加尔,”杰若德说道,“还有拉底艾瑞维洛。” “他也是个总统吗?” “其实已经是前总统了。马达加斯加。” “你讲起这些名字来,舌头大得很呢。” “我可以给你一本,”杰若德说,“这是企鹅出版的。” “企鹅出版的啊,是,”奈波尔,“你还真客气。” “我自己也写点东西。也想请你看看。听听你的感想。” 奈波尔贪狼狰狞般一笑,说道:“你真要我读你的诗吗?我先警告你,我会原 原本本地跟你讲我的感想。我一点也不会客气喔。” “那全没关系。” 杰若德倒抽一口气,稍后在阳台上,他跟我说:“他跟我原先预期的不一样。” “怎么说?” “相当贵族气息。” 可是,我心里暗想:我要让他看看我的作品。我要知道他确实感受如何。我还 没给任何人看过我的小说。我要他一点也不客气,毫无保留。 我看到奈波尔在跟杜德尼教授交谈,他研究乌干达北部一省,卡拉摩加的草原 原住民,卡拉摩仲人的权威。卡拉摩仲人习于袒胸裸体,一丝不挂有如初出娘胎, 男人经常毫无愧耻地对着镜头弄姿,阴茎晃荡犹如得奖的暗紫茄子。杜德尼娶了个 卡拉摩仲女人,她深中坎帕拉鸡尾酒派对之召唤,正如杜德尼着迷于卡拉摩仲人狂 饮牛血的传统仪典。 将近5 点钟的时候,哈吉·霍尔史密斯开始调拨一具大型木壳收音机的旋钮。 他要所有的宾客坐定,收听他跟他的非洲学生共同制作的节目。我认识那个节目的 制作人,迈尔斯·李,他是血缘纯正的俾格米人,在为乌干达广播电台工作之前, 他所受的训练充其量就是在纳汀汉的鹅市上,帮客人算了许多年的命。他同样也皈 依伊斯兰,晋身穆斯林,还将原有的中名,全日(Allday),改做“阿默德”(Ahmed), 经常可见他与哈吉·霍尔史密斯共饮。他也会说:“穆斯林当然可以喝酒。只要礼 拜的时候不喝就好了。” 那个广播节目名称为“黑与白”,节目主题为非洲书写。节目一开始,先拨弹 一段名为南加琴的七弦乐器,过后,霍尔史密斯,强忍着麦克风怯场症,开始以老 大婶尖锐的音调介绍诗人。 奈波尔坐定在他的椅子里,随着节目进行,他的脸色也就越发沉重幽黯。这种 表情一方面像是热切专注,另一方面也代表绝望无助的厌烦。诗篇朗读在收音机的 吱嘎杂音之间,非洲人咏诵非洲诗作,透过大型音箱箱框上布质隔层震动传送,声 调模糊低沉。奈波尔可能始料未及,他的欢迎会时间竟然是如此刻意选定的,正是 每周播送一次的“黑与白”节目时间。 ──现在,请听温斯顿·瓦班巴朗诵他的新诗《花生炖汤》。 奈波尔的面容逐渐僵硬,终致极端不耐烦的表情。我可以想见,那同样也是殉 教烈士的死亡面具。每当霍尔史密斯对他微笑,奈波尔就双眼失焦,当天下午赤热 难当,火伞高张在棕榈与鹅掌楸树顶,透过窗棂烧烤房舍。专供佣人集居的低矮砖 房杂院里,传出阵阵嘲弄与诅咒。 其他所有待在屋子里的人,围坐在收音机前,各个都凝神谛听,或有人侧首一 旁,或是低头冥想。杰若德·摩尔专注地拿指尖按摩双眼。窗外的鹦鹉跟雄鸡聒聒 嘎叫,嘲笑我们。太阳隐落下山之时,另外一种声音又如蛇起踅在四周回响,人间 哪得几回闻,有如火星人入侵时引发的电波骚动,一声声尖锐嘶鸣,在夜空中,疯 狂地撕扯着空气。 奈波尔感受到强烈的震慑,惊骇莫名。 我说:“蝙蝠。” 他极度兴奋地望着风驰电掣般闪过窗外的蝙蝠,又再度茫然若有所失。 之前,我从来不曾从头到尾听完整个节目。这个节目平时的播出时间,通常正 是我匆匆赶赴教职员俱乐部的时候。现在,被迫收听整个三十分钟的节目,我只有 一种感觉,这些诗真是滥情太过,拙劣差劲。这些诗刊载在大学的文学杂志上,感 觉还没那么糟糕,偏偏在迈尔斯·阿默德·李的指导之下,在乌干达电台夸张朗诵 时,竟然如此空洞滑稽,不忍卒闻,陈腔滥调的诗句,在高声朗诵以期动人心弦之 际,更显得薄弱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