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敏苛求的奈波尔(2) 由于他自信饱满,又直言无讳,所到之处,无不引来莫大关注。他大步通过坎 帕拉市,全面评估,正如他自己说的“不留情面”,好似总公司派出一名稽查,勘 核落后的分支办事处。他的结论是:即刻进行大规模解雇。撤销所有赞助基金。关 门大吉。封条贴紧。再见。 而那不过是初次见面后两个礼拜左右。我从来没遇到过任何人像他这样,如此 确切,如此认真,观察力如此敏锐,如此饥渴,如此急躁,智能却又如此深奥。跟 他相处,启发既多,也很累人,像是在看顾一个聪明敏捷又苛求的小孩──时时需 要满足,精于磨人,有趣,偶尔一本正经地开玩笑,只为博我一灿,而我算得上哪 根葱啊?不过,他好像也喜欢我。他开口要再多看些我写的东西。我看着他评估我 的文章,仿佛可以听到他脑中线路啪啦作响,一连串满意的喀哒声,神经突触收紧, 像是在他处理信息的时候,将环节稳稳扣住一样。他只说了句:“继续写下去。” 他从不闲扯,而且他会抨击随兴而发的话语。 “这是个挺繁荣的国家。”我信口说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指成功的农业经济。茶叶、咖啡、砂糖……” 他要求道:“请你界定成功跟成就之间的差别。” 而他仔细地倾听所有的回答。实在很难一边开车,一边还要维持这种类型的对 话,不过,我也勉力为之了。 “我们了解这里是有政府机构,”他说,“不过,最重要的还要看他们怎么维 持下去。文明的赓续才能证明文明的意义跟它的凝聚力。而乌干达呢,都是别人在 帮他们的忙。外人变成关键。这些外人一撤退,乌干达就又回归丛林了。一切都会 沦为荒烟蔓草。” 早先时候,某一天在我的车子里,他抠着坐垫的塑料椅套,说道:“美国作家 总是知道这些东西的名称。” 我说:“那是个固定环。” “这些个呢?” “那是块角板。” “还有这个。”他拿拇指跟食指沿着一道缝边来回摩挲。 “那叫做滚边。” 在我说出“固定环”之时,他喉咙里已经隐隐饱含一股笑意了,现在他更笑得 前仰后合。天下只有终生老烟枪的笑声,差可比拟气喘患者浓稠的狂笑,强力隐抑, 挣扎回响在肺叶的林立杂木间。 “你说吧?不过,那都是些个蠢字。只不过是些技术字眼。不带意象。讲了跟 没讲一样。不要当那种作家。答应我,你决不用那样的字。” 他讲话总是胸有成竹,笃定得像个领导者或一位教师,一个不具任何明显疑惑 的人。于是,我听着,我也诺诺答应。 “告诉我,我该看些什么书?我想读些与这个地方有关系的书。” 我推荐《白尼罗河》(The White Nile)。 “要是亚伦·摩尔黑德知道怎么写书就好了。” 我告诉他我喜欢乔治·欧威尔。 “人家曾经拿我跟乔治·欧威尔相提并论过。你想得到吗?一篇书评里头讲的。 他本来是想恭维我的。”然后,他又“仰天长笑”一番,“我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我对欧威尔的写作评价很低的。” 我说,我正在读卡缪。 “他的小说集乏善可陈。我很纳闷那算哪门子成就。” 他了解自己的心智。他知道自己要什么。显然,他在乌干达找不到他一路探寻 的──不论如何,他早已看破、放弃我们了。他的标准高不可攀。他说,除非标准 高,不然定标准还有什么意义。他不打折扣,毫不妥协。他总是期望见到最好的, 写作、言谈、举止、阅读。马提雅尔?《圣经》?他私淑钦慕的书籍与作者一定还 另有他人。 他说:“告诉你我不喜欢什么人比较容易些。”然后就开出一串名单,一脸嘴 里泛酸的苦情,像是一顿难以下咽的餐点,留下的鲜明回忆,文学界的巨人:简· 奥斯汀、哈代、亨利·詹姆士。“人家跟我说,我该看看詹姆士。我试过了。我看 不出什么名堂。他的书不值得多看。”他还未曾广泛涉猎过美国文学。当时,我正 在读艾蜜莉·迪金逊。他向我借了书。第二天,他说道:“恕我难以分享你的热爱。 这书对我而言,不值得多看。” “非洲文学如何呢?” “有这种文学存在吗?” “渥尔·索因卡。奇努亚·阿奇贝。” “他们写些什么?” “小说。”我说。 “邯郸学步,”他说,“小说不是打打鼓就拍得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