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敏苛求的奈波尔(3) 奈波尔当时年仅三十四,言谈神色却极为老成,简直已经高龄化了。他固执己 见,不满不豫,偏又不歇不休,难以取悦,却仍然一心追寻。然而,这可不是个适 合追寻的地方。就光提一端吧,这里的白人几近病入膏肓。 “别当个劣货,保罗,”他说,“我就知道,我自己绝对不想做个劣等货。” 非洲人不是劣等货。白人则率皆劣等。镇上还有几个他喜欢的印度人。剩下的 印度人就叫他绝望无奈。他质问人家,硬要人家说出他们的应变计划。他预言,印 度人迟早要给赶出乌干达,生意家当全数充公。某些印度人也是劣货。 为了在赤道骄阳下,战胜水往低处流的劣化趋势,他跟着我到运动场上,他练 习投掷板球,我则绕着跑道跑步,通常跑个六趟,有时更多。他也想跟着跑,可惜 肺叶先出局了,到头来,他只能在一旁气喘如牛,汗如雨下。“决不做劣货!”运 动让我胃口大开,尤其想吃些甜点,每次运动过后,我们都会开车进城,喝茶吃蛋 糕。我总是狼吞虎咽,塞得满嘴,一边抱歉,一边还是咀嚼不停。 “自己的身体最清楚,”他说。他相信直觉、预感跟渴望,“继续吃。你的身 体需要。咱们再在推车上点些甜点。服务生!” 为了变换我的甜点口味,他还介绍我几道印度甜点:拉杜、卡邱里、拉斯古拉、 格拉布果酱。 “这些格拉布果酱可是用馊牛奶做的。”他又说一遍。他喜欢说“馊牛奶”。 他到底还是选定了一套服装组合,一件接着一件地──起先是一领丛林衫,然 后一条丛林裤,手杖,最后,再加上一顶丛林帽。那顶帽子软趴趴的,帽沿四周下 垂。乌干达的印度人从未见如此装扮,虽说,观光客也确实这么穿。我们看他们在 旅馆大门,搭上车身上绘有斑马线条的探险小巴士,或是兰罗佛越野车,向西丛林 前进方向。 我说:“那些非洲司机跟我说过,女性观光客总会追求他们。” “那一定会让他们开心得不得了。” 他一身猎装,汗流浃背,走在坎帕拉一处名为“完迪集亚”的地方,我跟在他 身后几步,喊他转向。我想要让他看看这里的万蝠洞。 他对蝙蝠不为所动。相反地,他说:“你注意到四处都是小径了吗?──穿过 每一处草坪,校园里纵横交叉,上上下下的。又不是真的没路可走,不过,非洲人 就非得践踏草坪不可。他们就是要走出自己的小路不可。你注意到那个没有?他们 看正规走道就是视若无睹。” 之前,我浑然不觉,没注意过,不过,那倒是真的:坎帕拉随处可见快捷方式, 与草坪被践踏得乱七八糟的小路。我寻思不解,这究竟是为什么。 “因为,”奈波尔说,“非洲人一开始就没有修好正规走道。整个社会都插手 进来。” 乌干达议会大厦前方,大道拱门顶端,立着一具直径宽达六英尺的铜质圆形肖 像浮雕,刻画着首相米尔顿·欧布特尊容,他蹙眉露齿,毛发虬髯,肖似他平日不 以为然的脸庞,以及间缝走风的门牙。肖像浮雕之粗制滥造,引人讽刺联想。乌干 达第一次选举过后,这浮雕就给端到拱门上头,当初的设想是,这块牌子要在上头 待到千秋万世,虽然,从来也没人质疑过为什么。非洲政治人物约定俗成地老爱给 自己立像,拿自己的名字给大学学院和主要道路命名。实际上,奈波尔看到那块欧 布特肖像之时,我们正站在欧布特大道上。 “这就是这个国家出毛病的地方,”他说,“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乌干达会 回归丛林,荒烟蔓草。” 奈波尔还没来之前,我对这些细节未曾留意过。来这儿教书,不必上越南战斗, 已经让我心存感谢了。坎帕拉只是个友善的小镇,还说不上社会架构。卡霸卡韬光 养晦,以皇家贵族之尊,与世隔绝于坎帕拉七山中的一丘,深居简出在环绕宫殿四 周的竹围里。奈波尔问我对那王知道多少,又跟他见过面吗?问题听来委实古怪, 布干达的卡霸卡可大不如任何一位美国总统亲民易与,再说,这个地方每个山头, 都耸着一座重要建构──大清真寺雄踞一方,那儿又是一座座大天主教堂、大学、 广播电台和军事基地等等──卡霸卡的皇宫也只是另一处不可思议的丛林山头。 欧布特算是跟卡霸卡分庭抗礼的对头,不过,谁也不会多加介意。欧布特拿自 己的名字命名街道,也没人理会。此间无人对政治感兴趣。那有什么好处?尽管奈 波尔疑虑不安,坎帕拉还是个市景荣昌的地方,平常时日,忙得不可开交,每逢周 末,就挤满了野餐踏青的人家,闲逛的非洲人,漫步的印度人。村落惺忪,城镇酩 酊。市集里的酒吧与餐馆是聚会场所,我跟悠默如果不在教职员俱乐部,就在坎帕 拉路上的都市酒吧里。除了政客与外交官以外,坎帕拉不是个晚宴不断,或是社交 功能旺盛的城镇。不过,我跟悠默的日子过得开心,她也喜欢坎帕拉,虽然,她总 也喜欢指指点点,嘲弄这地方有多落后。 深入这个绿荫蔽天的小镇,友善面孔触目可及,还有无数的自然奇观──铺满 了折翼白蝴蝶的道路,吊满蝙蝠的树枝,秃鹳伫立在通往垃圾场的路上,急于觅食 垃圾,公园里的冠鹤,以及许多潮湿低洼地区,纸草大块密生,仿佛攀爬在水生根 团上,沿着白尼罗河,从埃及逆流而上──进入这个昏昏欲睡的地方,蝗虫鼓噪犹 如机房雷鸣,V. S. 奈波尔不苟言笑的身形一路走来,双手背在身后,盘算衡量。 他可以严峻,他也可以诙谐。他有许多问题,他坚持要你回答。 “这个山谷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