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塔加山寨 那正是丛林野火的月份,烟雾弥漫的天空,焦黑的山丘,动物奔走逃逸;霾与 鹰的季节。 爱人已远,我独身躺在过去我们同寝共枕的卧室里,瞪着天花板上,形状如长 鼻的污渍,丑恶的小鬼呼喊着楼上加拿大人嘶吼的声音。少了悠默跟她的笑声,我 忧伤不已。奈波尔──维迪亚,我现在都这么称呼他,对我很好,可惜,此时此刻, 光是友谊和善意是不够的。我需要的是,一个比较亲密的朋友,不然,宁可独处, 我情愿在非洲大地的风光里寻求慰藉,大自然点醒了我,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那正是非洲人放火焚烧丛林的季节,他们深信,狂焰有助来年的农作物收成。 我向北远行,几乎驶抵苏丹,走在高大的象棕榈丛之间,当地人习于食用的昆虫鸣 声尖锐刺耳;然后,我再向南开往尼罗河西岸省份,挨着刚果边界的阿鲁阿(Arua) 地区,皮肤棕紫,常带愠容的卡克瓦人,乌干达军队的参谋总长伊狄·阿敏,正是 个中典型代表。 鹰鹫猛禽盘旋在燎原野火之上,不时俯冲捕食野鼠与蛇群及其他小兽,小动物 被烈焰灼醒好梦,惊慌失措之余,只有赶紧逃离火场。灰暗的天空,密布隼鸟。野 火与低空盘旋的掠食鸟禽以及仓皇奔逃的成群野鼠,仿佛在对我告诫,性交寻欢将 自食恶果。 基古姆(Kitgum),遥远的北方,我迎着热风健行,脚踝沉陷在黄沙中,踢踏 着枯叶,警示蛇蝎速速散去。每个晚上,在我落脚的村落,无牙老妪蹲在茅屋的泥 巴地板上,咿咿呀呀唱着猥亵的歌曲。她唱的歌经过翻译,就是:“小姐美如仙, 天鹅颈纤纤;玉手摸矛尖,男人喜翻天。”既粗俗又惹人厌。不过,这个隐没在非 洲的一角,正因偏远炙热,才免于兵燹。波涛汹涌的黑色河水滚滚奔向卡鲁玛瀑布 (Karuma falls)。为了让系主任准假出游,我也向西南疾驶,溜过月山山脉,参访 邦迪布吉欧的学校,那里是悠默跟我曾经计划自我迷失的丛林。某一天晚上,雨后, 我步出屋外,发现口渴的孩童舔着我车上滴坠的雨滴。 隼鹰、丛林野火、炎热、眼红的歌曲,以及绝望的孩童:截至目前为止,这趟 探险远行没产生多少慰藉效用。 将近米堤亚纳(Mityana) 的路上,树上钉着一块招牌——“好大狮子”,正好 在我开车返回坎帕拉的路边。另外一块牌子上写着:“好消息──来看好大狮子─ ─日食鲜肉五十磅。”一名海线斯瓦希里人,头上一顶脏兮兮的无边便帽,灰色双 眼,跟我要了一先令,就带我去看狮子。 “辛巴!辛巴!” 狮子躺在波状铁皮围起来的兽栏里,浑身蒙上一层苍蝇,路边清出一块空地, 狮子跟兽栏就搁在那里。戴着无边便帽的男人,拿着一只去了皮,某种已死动物血 淋淋的腿骨,或许是只瞪羚的腿吧,戳戳那狮子,叫那狮子吼上几声。狮子挥掌扑 了几下,发黄的断齿牙根却咬不住肉块。我凝视那狮子的双眼,但见其深受折磨的 寂寞痛苦。 “喇爷,葛唔虾烟。” 接着,不到一个星期,好大一只狮子脱逃了,噬杀了六个村民,最后毙命于米 堤亚纳猎区管理员枪下。由于那头狮子曾经给关在兽栏里一段时日,因而益发暴戾 凶残。我在饥饿与监禁动物之间发现一脉关联──撩动食欲,禁绝食物。我尝试将 这段经历写成一个故事,只是,这还算不上是个故事,充其量只是一桩突发事件。 维迪亚说:“总有一天,你会用得上的。”虽然,他也说自己不喜欢动物故事。 他告诉我,当他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正在写他的第一本书,有个人要他看看海明 威写的故事《山丘若白象》。 我说:“不管是谁,只要是住在非洲的人──就拿我来说好了,海明威根本就 不堪一读。” “尽管如此,我一听人家向我推荐,就马上去找这个故事来看了。” 维迪亚当时还在帮我修改那篇谈怯懦的论文,皱着眉头思考,第十次改写的版 本。他说,现在这篇文章已经有长足进步了,倘若,我可以将篇幅减半的话,就更 近完善了。我点点头,心里却怀疑,自己是否真会照办。 他说:“我知道,我在提议修改的时候,你虽然在听,不过也已经非常厌倦了。” 正说中了我的感受。 “那是正常现象。不过,这是一篇重要声明──讲出你对越南的感觉,还有你 对自己的生命的感觉。文章非写好不可。” 他说,问题就出在语言上。字汇滥用与没有意义的故弄玄虚,都是他热衷批判 的主题。我在一个专门滥用字词的地方待了太久。非洲人拿坎帕拉当作一座城市。 不过,坎帕拉不是一座城市。“拿‘大学’来称呼这个烂地方,就是用错字了,还 有,这里又算是哪门子政府?”教学不像在教学,像样的学术研究付之阙如,这里 的日报,《乌干达观察报》,里面一条新闻也没有。“全是骗人的!”那些对非洲 文学寄以善意,容易上当的家伙写的玩意儿,已经腐化了这种语言。他强调,我一 定要认真留意笔下字汇,衡量每个字的功能。他竖起挑剔的指头,就着页面,逐字 要我说明用在论文里的必要原因。“为什么用‘肥’这个字?”“为什么说‘不幸 ’?”“不要为了制造效果而用字,”他说,“说出真相,不要废话。” “以前我就说过,写作就像在玩巧艺。你光是讲到一把椅子,椅子还是隐隐约 约的。假如你说,椅子上还沾染了些结婚礼服上的藏红花色,椅子一下子就跳了出 来,读者就看到了。” 这话说在他的屋子里,水泥未竟全干,混杂着红色地板蜡以及新上油漆的气味 ;阳光从无帘遮蔽的窗户斜射入室;这幢招他厌恶的房子,下方佣人混居的大杂院 里传来的噪音,怎么也躲不掉。 “还有,那也不是音乐。听听下面那些贱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