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空一切(2) “每次,只要我破坏了自己的规矩,我就会后悔。就像这一次……马卡─蕊─ 蕊。或者可以改名叫弱者与被打压者大集合。他们都合该挨踢,”他踢起一颗石头, “就像这样。”他被自己的举动惊醒了。 “这样子,简直要把我变成一个种族歧视者,天哪。种族歧视者,多可怕,多 无聊的人哪。” 在我遇见维迪亚之前,我从来没见过哪个人如此目空一切,谁都不能跟他相提 并论。他是个所谓的上流雅士(Brahmin ),当地的印度人则说:所有的上流雅士 都跟他一样吹毛求疵。早些时候,他听我向一个乡下人问路,他缄默地站在一旁, 听着一连串斯瓦西里语交流,接着说道:“你跟他们讲话好像一点儿也不费力。” 我跟他说,当初,我确实下了一番工夫学讲这种语言。人们只有用自己的语言 才会讲真话。讲起第二语言时,他们总是比较容易紧张,或是不精确,或是比较容 易捏造作假。 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或许是我根本就不该跟他们讲话,而我也就听着。他的态 度使得别人不可能跟他以同事相待,他反而像个天生的大老爷或是佣仆的雇主。他 说我对我家里的佣人太软弱了。“你的管家丫头是懒鬼。”他说,我的厨子,是个 脏鬼;我的园丁,是个醉鬼。 “你的园丁也经常醉醺醺的啊。”我说,不经意间竟然将自己卷进这种老爷与 老爷之间,愚蠢的口舌争端:我的非洲人好过你的非洲人。 “只有在星期天的时候。下人有权在星期天喝个烂醉。保罗,你可没有这样批 评他的权利。” 他的消遣之一,就是带着他的管家小弟安德鲁上市场,请他吃一包半磅重的炸 蝗虫,看着那人狼吞虎咽,大快朵颐,两颊都给暗褐色的马夫塔(肥油)腻渍给抹 脏了。 “好吃吧,哎,安德鲁?味道可口吧,哎?马足里。” “是,老爷,非常姆朱里。” “保罗,这样你就懂了吧?偶尔施以小惠,偶尔施以惩戒,效果不得了。现在 他开心得要命。” 他抱怨我们在乌干达与世隔绝。我说,我们每到星期天就会收到伦敦的报纸。 “这个星期天就带一份英国报纸过来给我看,”他说,“我们一起看报纸,再 出门去散步。” 不过,我到他家的时候,他的情绪却十分恶劣。我知道那是什么缘故:每到星 期天,非洲人家都会在户外结聚,处处可闻乐声、笑语,以及成群游晃的闲人。 “邦戈鼓!”我心想,伦敦来的报纸可能会让他好过一点。 他语音尖锐地说:“那些报纸要是没有提到我的话,我就连翻一翻的兴趣也没 有。” 帕特说道:“维迪亚!”喊着他的名字责备他。 “好吧,咱们就去散那个该死的鬼步。” 他喜怒无常的脾性,着实令我困惑,因为这种个性如此异乎寻常,甚至有自我 毁灭的倾向。旅居非洲的外侨通常都是心平气和的,而且,你越是在丛林深处遇见 他们,他们就更显得气定神闲。在非洲,“吹毛求疵”一词,指的是那些在路边帮 长了满头头虱的人镊除虫蚤的从业人士。除此之外,没有人会“吹毛求疵”。由是, 要是有人勃然失控,甚至大发雷霆,看起来就离奇了。这种人是待不久的。维迪亚 在守时方面,尤其狂热地严苛。 有一天,他跟我说:“7 点钟到。”请我到他家晚餐。 我以为他的意思是,7 点钟开始小酌,接着再正式晚餐。当我优哉游哉地,在 7点15 分出现时,他跟帕特已经上桌用餐了。帕特面色尴尬;他则一语不发。他对 我视若无睹。他吃得很快,好像迟到的是他自己一样。当时,他正大口猛嚼着虾肉。 他终于说话了:“我们刚刚用完第一道菜。”他满嘴菜肴,接着归咎派罪在我 身上,要言不赘地说,“你迟到了。” 他如此偏执坚持逾时不候的信条,左右了他的人际关系。我运气好,进餐迟到 不过口头处分;通常的刑罚则是完全拒斥。“他迟到了。我不要见他。”我认识一 位非洲画家,赶着与维迪亚见面的路上,竟然汽油用罄,只有徒步走完剩下的路程, 到达时已经迟了半个小时。维迪亚叫他回去。 “老兄,那可是有史以来最古老的借口,‘我忘了加油了’。全是鬼扯。” 他气喘得更厉害了,现在,几乎大部分时间都听他上气接不住下气。他停下工 作。他日益沉郁。 某日,一整天下来,他只在稿纸上写了个“那”字,就无以为继。他将稿纸递 给我看。大字粗黑墨酣。“我花了七个小时才写下这个字。”他失神地微笑,满足 地露齿而笑,像是在说,你看吧,他们是怎么害我的。他看来疯狂,却说自己悲哀 心伤。问题出在他的房子。噪音,同时也是一种殴击。“那些贱货!”他也讨厌那 些气味──煮饭的炊烟、腐坏的菜蔬、人身上的膻气,“谁也不洗澡。这里肥皂是 不是很贵啊?” 过去,他即使是狂怒,还会带有一丝幽默,不过,今天他却无心说笑。他看来 比平常衰老、愤怒、受挫、坐困愁城。 他说:“我得上床去歇歇。” 帕特以她温柔、颤栗、哀求的声音说道:“我们听说有一家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