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少校一拍即合(2) “我能为你效劳吗?”少校还得再重复他的问题一遍。他在跟我说话。我矮身 趋近那张虎皮,感觉忸怩不安,一面也诧异,你怎能宰杀一只如此庞然巨兽,还不 会留下戳痕与疤记。 “我是跟他们一起来的,”我说,“我在找这玩意儿上面的弹孔。” “你找不到的,”少校说,“我一枪射进它眼睛里。” 老虎的玻璃眼珠,好比殉教烈士般瞪着这个房间,以及一屋子荒唐可笑的古玩 珍品。 少校问道:“你怎么找到我们这里的?” 维迪亚说:“我有我的消息通道。” 我们在餐厅吃午餐时,由于我们是惟一的食客,少校也款待得相当殷勤。他说 生意惨淡,打算要卖掉这个地方。他开朗轻松,却也冷静自持,犹如身处后卫战中, 竭力维护旧有优势,然而也准备弃城投降了。他拔开一瓶葡萄酒的软木塞,说道: “这是一瓶澳洲白酒。” 维迪亚说:“可这酒非常非常好哇。”他一边咂唇品味,一边研究瓶身上的卷 标。 “尝尝你们汤里的雪莉酱汁。约书亚一会儿就给你们上主菜。”少校言毕,就 跨着大步离去。 帕特开始哭了。她悲悲切切地啜泣,说她吃不下。她说,只要一想到这旅馆不 久就要关门了:所有的花朵,所有的秩序和整洁,所有的希望。而他们就要关门大 吉了。 “喔,我的天哪,维迪亚,你看,”她指着一名侍者说:“他那双可怜的鞋子。” 那双鞋子看来确实挺悲惨的。鞋面破烂,鞋带阙如,后帮坍垮,鞋舌逸失,鞋 跟磨损。这双鞋似乎体现了饱受折磨酷刑的两只脚丫子。那双鞋子的光景,迫使帕 特再度饮泣。每次,她一看到那人穿着那双鞋子,她就泪眼汪汪。我忍着没告诉她, 这种鞋子在非洲,都是辗转了第二、第三手的旧鞋。习于赤脚的非洲人,很少能找 到合适的鞋子,贴合他们的天足脚型;而那双烂鞋,正像他们身上穿的破烂衬衫与 短裤一样,都是象征大过实质意义的。 “别难过了,帕芝,”维迪亚说,“他不会有事的。他可以回到他的村落。他 可以吃香蕉,拍他的邦戈鼓。他会开心得要命。” 稍后,少校说道,印度独立之后,他跟着一些印籍英国人来到东非。当时,肯 尼亚因为气候宜人,成为他们首选之地。坦桑尼亚则被视为恶地,难以开垦,到处 都是非洲共产党。乌干达乌鸦鸦,几个分崩离析的王国,再加上路况恶劣。总而言 之,少校是极不情愿地来到这里。他喜欢印度。非洲普普通通啦,只是非洲人往往 让他光火。他的斯瓦希里语只是一连串严格的规矩与命令,而我在他身上,看到相 当严厉,甚至跋扈的部分,无情的冷酷,挑衅的愤世嫉俗。他具体呈现殖民开拓者 的严酷性格中最糟糕的一面,以及军官成伙时厌恶女性的袍泽关系。 少校毫不理会帕特的泪水,他打从一见面就嫌恶她,稍后,他更对着我模仿她 的言行──拙劣,夸张的模仿,只流露出某种怨忿。对他而言,她就是个“哔哔” (bibi,斯瓦希里语“太太、祖母”),一个“孟沙希布”(memsahib,斯瓦希里 语“淑女”),整天哭哭啼啼发牢骚的家伙,可是,看在维迪亚份上,他对她还算 礼遇。维迪亚用“娈童”来形容少校。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字眼。维迪亚说,英国 的妓女就是这么讲的,这话听来怪异,出处更启人疑窦。喔,那些野鸡是这么说的, 不是吗?我就这么以为,少校是个同性恋。维迪亚更爱讲的字眼“搞屁眼的”,倒 不曾在卡塔加山寨说过。 他们谈到印度:美丽的旁遮普穆斯林、凶残的锡克族、北方邦的平原、山中避 暑胜地的英国风味、浦纳俱乐部的马球比赛。少校曾经驻防各地。他跟维迪亚说: “我可以跟你讲些很棒的故事。我敢说,以后你写书一定用得上。” “不,轮不到我,”维迪亚说,“你一定要自己动笔写。” 多年来,我总是听他向那些有意提供故事,充作写作材料的人这么劝告着。他 写不来他们的故事,只有他们自己才写得来。而当他们抗议,说自己没法子写的时 候,维迪亚会说:“如果你的故事有你讲的那么好,你就会写了。” 少校自己也爱读书,同时还挺钦慕维迪亚写的《幽黯国度》一书。我们到达不 久,我看他在读格雷安·葛林的《喜剧演员》,这本书当时才刚刚在英国出版上市。 我说:“你觉得这本书怎么样?” “书中人物不是叫史密斯,就叫琼斯或布朗的。一点看头也没有。我该觉得这 本书怎么样?” 他说,他不喜欢美国人。他一点也不保留对我的不屑。我在取用雪莉酱汁时, 样子有些娘娘腔。他高喊着:“北佬!”接着讲了一堆又长、又叫人难以置信的故 事。有一次,少校说道,他奉命出差到美国,在军官俱乐部里点了一盘火腿切片。 一位同桌的美国军官,竟然不请自发地舀了一勺橘子酱,倒在火腿上面,还对他说 :“这样子,火腿吃起来就好吃多了。”──少校恶意怪腔怪调地模仿对方的发音。 “该死的北佬!”少校说,“我根本一口也吃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