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写作的看法(1) 下午近晚,我们终于开到奇森邑,车子在山峦起伏的路上只有慢慢蹭步前进。 奇森邑是个湖畔小镇,镇上建有别墅,也有供膳民宿和几家旅馆。我们随意选了一 家投宿,米拉玛饭店,老板是位年老的比利时女人。她蓬头散发,穿着一件沾有污 渍的围裙,不过,看起来,她应该也是个性情良善的人。这种人,你只要看她们怎 么跟非洲佣人说话,就可知一二了。她跟她的员工讲话时,既有礼貌又有耐心,显 然将她的急怒掩饰压制下来。 餐厅里坐满了比利时人──他们显然是一家人,不过却是个大家庭,由于彼此 的亲属关系,他们也就肆无忌惮:他们喧嚣,相互推搡,上身横过桌面,拿取更多 食物。我们跟他们同桌吃饭,完全是家庭式作风。维迪亚见到如此喧闹的餐桌行为, 不禁略略退避,人家据案大嚼,女人大声抱怨,男人叫喊、咆哮,好像也让他倒尽 胃口。 米拉玛说来,民宿性质要远多于旅馆,房客气氛融洽,有种居家情调的紊乱, 公用设施更意味着侵犯隐私──浴室垫子绝少干适,卧室房门经常半开半掩。维迪 亚热切地保守隐私,深恶外人接近与透露私密,一开始就讨厌这个地方,后来更无 法忍受那张餐桌,因为同桌的是那群争吵、咀嚼的比利时人。他嫌恶人家总是食兴 勃勃。他说米拉玛有股怪味道。他呵斥比利时人,嫌他们高大、苍白、过重肥胖、 语笑喧哗、狼吞虎咽、毫不含蓄。他管他们叫“专吃马铃薯的”。 相形之下,这里的非洲人个头高挑,皮肤黧黑,骨瘦如柴,谈话低声,面容仿 佛刚遭人鞭打过。我跟维迪亚提起,我猜想他们应该是瓦图西族的。 “图─图─图西,拜拜,”他说,“可是,你还是不明白他们怎么受得了那些 比利时人哪。” 他几乎碰也没碰他的餐点。他吃了那条鱼。他讨厌沙拉。少校曾经对我嘟哝抱 怨过:“哪有素食者讨厌生菜沙拉的道理?”比利时菜肴的口味太重,使用肉类太 多了。 维迪亚说:“我想这里我们已经看饱了。” 连甜点都还没上,我们就提前离开餐厅。 “我想,那些比利时人吃布丁的样子,我是看不下去的。” 那是他在非洲,第一次亲身接触到真正的丛林殖民者。之前,我在马拉维、赞 比亚与肯尼亚就看过这类人物,不过,这些比利时人可是这种人的极致模板。你知 道他们在殖民地的来日无几。他们是农民、技工与专门操作重机具的──农场曳引 机和道路平地机。他们精通修理车辆。他们可以用最简单基本的工具维修机械。他 们驾驶最大型的卡车。他们曾经维护过这一处殖民地,新近独立、黑色的共和国即 将认定他们索价过高,存心刁难,要将他们遣送出境。而少了这些单纯、能干的人 们殷勤维修,国家也将逐渐分崩离析。虽然说我心里的疑惑从未稍释,我也经常听 旁人鼓吹,殖民过程中的理想主义,不过,真的,只要一讲到“殖民地”三个字, 尤其是在非洲,我就会想起这群心思真挚的技工。我也怀疑,每当非洲人谈起白种 人的时候,他们经常谴责的,也是这群技工与他们的态度。 “咱们不要再待在这里了。” 一片漆黑中,我们出去散步,走在靠近湖畔的一条小路上。路的远程尽头,刚 果城镇哥马明亮可见。哥马的照明显然优于奇森邑。 维迪亚说:“这条每况愈下的路。这些烂房子。” 我告诉他,我认为殖民地开发者之于技工的想法。 他说:“我的叙述者也一直提到,社会如何需要有人维护。” “你的小说,”我说,“是基于某种政治回忆录吗?” “不全然是。我得给它找个形式。真是困难得要命。” 我们已经走过了镇中心,经过一座音乐台,一处荒弃的游乐场,几帧旗帜、几 根灯管犹然吊在横跨主街的绳索上。我们走到路上一个严重下陷的地段,路旁的别 墅窗板紧闭,破烂不堪。 “我为这小说吃尽苦头,”维迪亚说,“我不晓得究竟该怎么讲这个故事。有 一天,这故事自己找上我了,书的结构出现了。我好高兴。我打电话到帕芝学校里 找她。我说,‘我有了!’” 维迪亚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也蛮容易想像的,不过,我就没办法想像自己拿起 电话,找太太过来听我讲述自己还未写就的书。不管怎样,我是有书了,可是我的 太太在哪里?那整个事情听来叫人艳羡,友人这么关心我的写作。在我遇见维迪亚 之前,我一直在黑暗中写作,不断匍匐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