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点50分开往滑铁卢 维迪亚管他的平房别墅,就叫做“平房”,虽然在初次见过这幢平房多年以后, 我才发现这房子的真实名号是谓“起毛草小屋”。维迪亚素来强调事实真相,不过, 又有谁能怪他隐瞒这个傻气好笑的真名呢? 平房低矮狭窄,对他的气喘非常不利,这类矫揉造作的建筑架构,维迪亚平常 会不屑地贬低为东施效颦,并且深恶痛绝屋墙上刻意风化仿古的燧石,与小屋极力 营造的古典气息──然而,他现在就住在这样一栋房子里。不过,这幢平房地址在 一处知名的地产威尔斯佛德庄园上,我猜想,维迪亚一定是喜欢上这个地方古老风 范的魅力,与其夙负盛名的招待客人过夜的别墅宴会。威尔斯佛德的领主,外界咸 知其行事作风怪诞不经──有钱的疯子往往都给人家这么描述──领主疯得病入膏 肓,领主宅邸就像一所疗养院一样,院里就收他这么一个患者。 偌大的领主宅邸故弄玄虚,花上大笔银子,扮出古老久远的表相,骨子里其实 新颖得很,葛兰康诺勋爵破土兴建于1900年,采取17世纪末期方格花样的燧石与石 砖风格,期盼媲美迪斯尼世界的伪造堆砌。建筑物上装饰着华丽的三角墙,甚至还 嵌了那种维迪亚在航空信中讪笑不已的竖框大窗。宅邸四周环绕着“作态扮老”的 围墙跟假拱门,这幢大宅子还隐密得很,驶出一个以“湖”为名的村落(神话中蓝 斯洛特爵士的家乡就在这里)以后,开上安姆斯伯利附近通往庄园,巷弄般狭窄的 侧道。湖村无湖,却有一条河,雅芳(Avon)──另外一种雅芳,为数众多的那种 雅芳,因为古英文的雅芳意思就是“河流”。 那条河流经威尔斯佛德庄园。早期居住此地的先民,在河畔低洼积水地区,堵 出一片泛滥牧草地。日光明亮之时,天高地阔,苍穹广及索尔斯伯里平原,穿过农 场田野,史前巨石柱群(Stonehenge)就在一个小时脚程之处。维迪亚简称“石头 群”,有时候则说“石柱”。威尔斯佛德庄园里最为惊奇骇异的景观,就是庄园树 群,几乎全都枯死了,树冠枝干攀缠着厚厚的长春藤,成团成簇,扼杀老树。从平 房的窗户探头望去,这群黑压压的枯木历历可见,虽然毒藤缠绕无章,却依旧枯立 不倒,像是层层包扎着长春藤绷带一样。 “他就爱看长春藤,”维迪亚说,“他才不管那些藤子把树都绞死了呢。” 他讲的是史蒂芬·田南特,威尔斯佛德庄园领主。起毛草小屋就是为他盖的, 可是他从来没住过这里。田南特祖上济济多士,强健多能,当代不少知名亲友,有 些人还荣膺皇家名衔。他本身是个“尊贵的”伯爵,适足以果断印证维迪亚的高见, 每当他哄笑不齿那些“畸形贵族”,并嘲笑英国皇室头衔了无意义时,他笑得真对。 田南特失心疯多年。他嘴里经常嚷着:“吾乃大英尿壶亲王是也!”他将头发 染成紫色,间或染做凤仙花色。他黎明即起,涂脂抹粉,鲜红唇膏,粉艳双颊,眼 影浓重──据说,他有六十种不同色度的眼影。他不管上哪儿,一定随身拥着他的 熊宝宝,以及一只玩具丝绒猴子。虽然他很少在外闹事,不过,他也绝不深居简出 ;有时候,他会上波茅斯市去买化妆品,时不时也远赴伦敦,甚至飞到纽约。他诗 写得差劲。在他神智完全失常之前,他还是位社会名流。他与维拉·凯塞及E. M. 福斯特交好,战地诗人齐格菲德·萨松一度也是他的爱人。他也画画。幼稚的双曲 线图案,画些卡通化的男人,多半是些水手,东印度炮手、船员等等,凸鼓着圆胖 可爱的脸颊,神情好色淫乱,雄伟的双头肌,裤里胯间膨胀得不可置信,有些像是 裹着一根黄瓜,有些则像是偷藏了一颗哈密瓜。 史蒂芬·田南特就是这样一个懒散、滑稽,酷爱变装的零号同志,不过,他贵 族出身,又家缠万贯,所以,他一讲笑话,大家都笑,纷纷称赞他了不起。他的起 居率由一对夫妻照料,史考尔夫妇──维迪亚讲到“那两个史考尔”的时候,指的 总是约翰与玛丽·史考尔这对夫妻。史考尔夫妻长年悉心照料田南特,保护他无微 不至,久而久之,遂遁形成为某一类的英国仆佣,叫人分不清楚谁是主子,谁是奴 才。他们掌握权力──奶妈的权力,管家的刁难,“还请您原谅,先生,不过……” ──然后,他们就站在悲伤、傻笑的史蒂芬与真实世界之间。要是有人妄想给这片 家产上的乔木除蔓,史考尔夫妻就会立即阻止那种在他们说来,略为时髦的轻举妄 动。“我们这里不来这套的。” 可是,黑色的藤蔓把这个地方搞得阴森恐怖,也毁掉对称平衡的树型。蔓草丛 生,厚实缠绕,树木都看不出树种与品种。庄园四处的树群,彷佛绞架般僵直,矗 立在漶漫的淹水牧草地上。 最古怪的事情就是维迪亚与田南特一直缘悭一面,他竟然从来没见过他。十五 年来,维迪亚只有浮光掠影地瞥见过他,两人从来没讲过话。所有维迪亚住过的怪 地方当中,目前为止,这里算是最离奇的所在了。不过,这间平房租金便宜:维迪 亚每个月预备象征性的房租,上缴葛兰康诺勋爵,史蒂芬的弟弟,克里斯多福·田 南特,维迪亚就成为住在花园一端的作家,大宅子里的疯子鬼吼着:“有人说我是 天才!”还是清晰可闻。 平房里照明不良,天花板低悬,冷墙厚实,窗牖窄小。威尔特郡之平坦,与紧 邻的多赛特郡西部大异其趣,我们家就住在那里。我们相隔七十英里之遥,丘陵崎 岖,就在沼泽森林谷的入口处,树篱成排,其实也称不上是树篱,不过是嬉春怒放 的白石楠,石墙欲崩,土垒将坍。我家有个名称,叫做铁工厂,傍着山脚下的古老 要塞,以及几栋暗郁的教堂。最靠近的一座教堂,位于斯多克阿保特村中,兴建于 11世纪。铁工厂有五个房间。我坐在楼上最小的一间,写我的小说《圣徒杰克》。 墨水晕染的纸上,铺陈着新加坡与阳光与恶作剧;我的窗外天色暗沉,潮湿的田野 起伏,落叶飘尽的冬木,枝干黑褐,这些树都是橡树,咸湿海风掠过树枝时,还会 顺势呼啸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