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退两难(1) 维迪亚曾说,是他发掘了我,我的自负却要说,我也发现了他。两种话说来都 对。友情交谊经常都带着互利救济的意味。去年在新加坡的时候,因为美国人对他 还一无所知,我就写了一本书介绍他的作品。当时,美国没有出版公司要出他的书 ;他的美国版早已绝版停印;也从来没出过平装本。我感谢他在写作上给我的帮助, 不过,我同样也认为自己帮得上他的忙。同时,我在美国出书的时候,也可以吸引 读者同时注意到我们两个。因此《V. S. 奈波尔:作品初介》是一部出于爱心的作 品,受到友情的推动,可是,就跟许多礼物一样,这本书同时也带有自利色彩。 维迪亚的出版公司接受了这本书。版税前金微薄,少得出奇,这么说吧──康诺特 四顿午餐差可比拟。我一心期盼,我的小说《圣徒杰克》可以让我纾困,恢复偿债 能力。 维迪亚从千里达写信给我,寄到铁工厂,他在信中表示欣见这本有关他的书即 将出版。即使前金薄简,他说,他的出版公司一定会力挺这本书的。假如书卖得好, 我就会获利;倘若这是一本好书,就会带动许多事情发生。有价值的书一定能够在 市场上自力发迹,天赋卓越的作者绝对功不唐捐,一定会收到报酬的。再说,有时 候,奇迹也会出现。 我曾经跟他抱怨,自己工作太过,右手写小说,左手还要撰书评。他说,他了 解我进退两难的困境。 他说:“你应该在英国报纸上多多露脸,扩充名声的基础。”一如往常地实际 可行的建言,“不过,他们付的稿酬实在低得吓人。” 一讲到自由投稿作家之汲汲营营,艰苦自持,维迪亚的话确实是发自肺腑之言。 他也走过同样的路。十二年前,他也像个文丐一般,任人差遣笔耕不歇:狭窄的租 赁居舍、捉襟见肘、每周书评、代写文案与演讲。我从自己编纂的参考书目中,就 可以看出,他在写作《毕斯瓦先生的房子》一书时,还评阅过多少书籍。假如,他 可以一面写书评,一面创作出一部经典作品,有为亦若是,我当然也可以追随他的 前例。他对于这样的包袱很敏感,这也是独立作家的一部分。驻任作家从来无须担 忧面对,按月受薪的杂志员工,以及签有肥厚合约的写手,都可以抛诸脑后。不过, 对于自由投稿作家来说,这可是无时无之的困境,因为自由作家不愿意拒绝任何稿 约,担心往后就无人邀稿了。同时,自由作家也深谙所谓“笔耕”的真意,就是 “拖犁老马”。 维迪亚的写作生涯也刚好浮现相同的问题。他应《纽约时报书评》之约,想去 南美洲一趟。偏偏润笔低微。他想要写阿根廷──《书评》也同意,只要他想写, 来稿照刊──然而,他还是觉得利润不足,划不来。因此,他宁可待在千里达,寄 住在妹妹家中,当个女王蜂,用他自己的话说。 这封信尾,还附着他拉杂写来的医疗报告。他只要是碰到金钱与健康的主题, 总是不殚细琐地深入枝节,娓娓道来。他详细剖析失眠症状,而他在股票市场的斩 获,又是另一类高烧起伏的病历表。写作让他精疲力竭。每次他完成一部作品,就 几近崩溃。他说,从1965到1971年间,他日日写作,而今,他感觉自己已经给《模 仿人》、《失落的黄金国》与《自由国家》等三本书给榨干,还不提同时间写的那 些采访报道──通通凑起来,篇幅也不少于一本书了。他如此简略概括地,综合报 道历年来之案牍劳形,正是我所需要的激励与灵感。虽然说,他所描述的后果也令 我提高警觉:极端迟钝、疲惫,一到公共场所就觉得晕眩欲坠、神经衰弱等等── “心灵,而非肉体,竭力吁求休息,还要再休息。” 就在这样耗尽心力的状态下,他停笔了,而我也一直记得他说过的话,“我可 能再也没有话说了”。我还是持续写信到千里达给他。我现在时间比较充裕了。我 已经写完了《圣徒杰克》,并且将稿子卖给伦敦的“包德利黑德”出版公司。我的 英国版版税前金为250 英镑,一半从签名书销售回馈,一半是出版预付。我花了一 整年的功夫在这本小说上,却只拿到125 英镑,再扣掉经纪人抽取的百分比──可 以在康诺特吃上五顿午餐。我的编辑说:“我们原本期望可以多给一些的。”我心 里也是这么想啊。 这些微不足道、琐碎无当的数目──不过,当时,这些数字对我却很重要,我 的生计全靠这点小钱哪。 我太太说:“你还说你不想让我在外头找工作?”不过她也没对我反唇相讥; 她温柔敦厚。再说,这可是桩敏感话题。 她在英国国家广播公司找了份工作,我们也举家迁居伦敦,在英格兰典型的湿 冷暮春中,告别多赛特,燠热夏日就在眼前。我们割舍了穷乡僻壤,其实,我觉得 自己还差可忍受,因其率直无讳的缘故,同时,也因为我们空间宽阔而备感尊重─ ─整栋房子任凭坐卧,绿树屋边合,草原郭外斜──现在,一家四口投入阴沉的市 郊深处,挤进一幢小公寓。公寓污秽不适,狭窄、肮脏、简陋、嘈杂不宁。房舍泛 发异味,兼以寒冻阴冷。寒酸抱怨的邻居,大车轰然驶过主要干道──小公寓在提 醒着我的失败。 我想要再提笔着手下一本小说。我胸有成竹,心里有个写书的好题目,蓝本是 我在加洛普营酒馆里,从一个老头儿那里听来的鬼故事。多赛特给我的第一印象, 就是当地奇特的地理景观。我想要写下来,这里比起所有我所知道的非洲地方,都 要黑暗与离奇。除了鬼故事以外,我的点子落在一个英国人类学家身上,他从非洲 载誉归国,退休后回到闹鬼的家乡定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