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俩大不同(1) 维迪亚认定自己的形象是个对抗逆境的奋斗者,而西华则体现了一个宠坏了的, 受到过度保护的孩子,或许,这也是相当精确的观察,不过却让他们的关系棘手而 难以拿捏。我对他们的童年所知甚少。显然,西华在牛津求学的日子好过多了,而 当他决意写作维生之时,出版公司纷纷大表欢迎。他大哥是个作家,小弟当然也会 有些天份。西华痛恨如此推理,却也从中得利不少。 维迪亚说:“他就会抱怨,成天找借口。我父亲就是那个样子。” 他们的父亲,席普萨德,一直是个我不了解的谜,不过,既然毕斯瓦先生就是 以他为蓝本虚构的人物,就可以帮助我了解这个人。毕斯瓦先生的某些特征也可以 在奈波尔兄弟身上看出来。多半时候,我看西华就像个受苦受难,却年轻许多的, 拙劣的维迪亚翻版──乖戾而迟缓,痛恨这位有名又可怕的兄长投射在他前方的巨 大身影,他可以悄默无声地不见踪影,偶尔出现,开口就毫不客气,直接武断。 西华总是学着维迪亚,嚷嚷着写作如何艰苦,每个句子都害他殚精竭虑,劳心 劳力(我总想嘲笑两人,跟他们说:“要是人在海上航行的话,写书不是更困难吗?”), 西华还更胜维迪亚一筹,每每停笔良久,不事写作。他将怠惰标榜成自己突出绝伦 的天赋,然而,真经过他费事涂写的作品,或许是他非凡惊人的心血结晶,偏偏, 文字本身倒无啥出奇之处。他只是空有一张嘴终日自我吹捧而已。维迪亚说他太懒, 又酗酒过度。他说,西华的肥胖完全是自我纵溺以致。要是我听了他的描述而迟疑 不信,维迪亚也会坦承自己断言过于无情。除了西华觉得写作很难以外,还会有其 他更简单的解释吗?不过,又有谁说写作容易来着了? “西华在维迪亚眼中,根本就一无是处。”稍后,与维迪亚长期合作的资深编 辑黛安娜·艾特希尔曾经说道,“他心里成见已定,西华迟早会害自己出丑,并让 整个家族蒙羞,而且,他还会嗑药染瘾,沦落成一个没用的废物。这是种深沉的焦 虑。他对那个孩子很冷酷,真的很残忍,不管他做什么或是说什么,他都会说他是 个笨蛋,真的,骂到让西华只能坐在一旁,什么话也不敢讲,因为他一开口就被维 迪亚打断。” “他很不快乐,”维迪亚说,“这又是为什么?” 维迪亚之所以能够保持心平气和,就在于他的信念,天道好还,凡事万物都是 公平的──不论是在人类施为之间,或是在自然与艺术之间亦然:不是武断或随机 的,而是屡试不爽地自然公平。善有善报,艺术修养也会让你自己进步。优秀的作 品总有出头那天,不诚恳的写作迟早会遭到扬弃──虽说,不论任何写作,时间还 是个因素;作品高低互现,起伏升降,还是要耽搁上一段时间。倘若,技巧显然低 劣的作家,写出一部畅销书来,表相背后一定另有缘故。维迪亚并不全然摒弃广受 欢迎的小说家。他说:“说不定,那些书里也有些东西。”他的意思是,不管表达 的有多粗糙,人家书中还是有些启发或是真理。他认为乔治·华莱士所言“蠢蛋知 识分子”,一语道尽学术生涯的堕落实况,而他也借着引述与赞同华莱士的箴言, 来嘲讽美国人,并深感快慰。伊弗林·沃也援引类似的方式来激怒美国人,说: “厄尔·史丹利·贾德纳是你们最优秀的小说家了。” 不过,维迪亚只是半带揶揄而已。他真心相信,人生没有几桩意外。某些事情, 你自以为是意外,其实,根本就是你活该,就像某种业障一样。我第一次听到“业 障”这种字眼,还是听维迪亚说的,正如他也是我经验中第一次听人家用vibration (感觉、印象)来表达intimation(示意、暗示)的。他同样以为,某些人内在的 障碍与迷惑,吸聚了厄运加身,其他人则是活该自找的。事情进行得不顺利?维迪 亚鲜少对任何人的呻吟寄予同情。一定是你自作孽不可活。文学奖学金、自由支配 的零花钱与赞助人的银子都写不出书来;写书只有靠作家自己,而优秀的作家是不 屈不挠的。这不是宿命的说法,也不是毫无怜悯的无动于衷,相反的,这是维迪亚 执着的宇宙和谐信念,而他也再三重复,现实生活中,你值多少,就会得到多少。 正如维迪亚有言,西华确实爱抱怨。维迪亚也充耳不闻。他认为小弟的抱怨根 本就无病呻吟,只是西华在自我纵溺罢了。“他只是要别人注意他。全在作秀。别 理他,他就会闭嘴,不再抱怨了。” 就算维迪亚对我美言有加,也无事于补,而维迪亚称赞我,也只是基于同一个 原因。他说,我书写得好不是拜运气或是意外之赐,而是因为专注勤奋与辛勤工作 的缘故。“你明白了吧,保罗,你言之有物啊。”我不常抱怨,不过,话说回来, 我又有什么好抱怨的?早在我能出书卖钱之前,我就已经摸索出一条写作为生的路 子了:一年出版一本书,杂志邀稿有求必应。而且,深恐陷于穷无立锥之境,我总 是量入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