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文学对谈(1) 到了新港,有辆出租车在等着我。司机之前还从事教职,能说威尔士语,他载 我到阿柏嘉维尼,再穿过黑山,掠过陈旧杂乱的村庄。此处距离伦敦过远,无法通 勤往返,乡间看来从未现代化,犹如20世纪60年代或是70年代的英国。“黑”村坐 落在一座小山上,“歪”河则从山脚下流过。1996年6 月1 日下午,我在一家像是 客栈的旅馆放下行李,用过午餐,随即前往文艺节现场。 维迪亚跟娜迪拉当天早上从酪农小筑出发,已经先我一步到达了。 “保罗,这是娜迪拉。” 当年那个坐在奈洛比阳台上,身上裹着小公主一样的纱丽,瘦骨嶙峋、怒目瞪 视的七岁小女孩,而今已经长成一个魁硕的女人。她既黑又高──比维迪亚还高─ ─而且保持高度警戒,她一双眼睛坦白无隐地上下打量你,这种目光,我从来没在 巴基斯坦女人脸上看到过。她臀部上的纱丽松垮垮的,好像她最近才掉了几磅。她 等着我跟她寒暄。我转身对着维迪亚说:“我昨天才在佳士得的印度展错过跟你碰 面的机会呢。” 维迪亚还没来得及开口,娜迪拉就狠狠地搡了他的肩膀一下,嗔道:“你这个 坏蛋!你怎么没跟我说你上那里去了。” 她又搡了他的肩膀一下,继续大声呵斥着他。此举足以显示,这个新婚满月的 女人性格中无谓的专横霸道。以前,我从来没看过任何人碰过维迪亚。 “你再也不准买那些画了。” 维迪亚平静地说:“保罗,你刚刚泄漏了我的秘密。”神情有些抑郁不欢。 我步向一张桌子给自己倒杯咖啡的时候,有人介绍萨尔曼·鲁希迪跟维迪亚认 识,接着我瞥见《纽约客》的比尔·布佛四处招手,我们就一同走向一顶巨大的白 色马戏团帐篷。 我走过萨尔曼身边时,他对着我微笑,摇头不已。他说:“以前我从来没见过 他。” “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跟我说,‘你还好吗?’我说,没事啊,我还好。他说,‘好,好,好。 ’”萨尔曼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们依次坐下,维迪亚、比尔·布佛跟我,坐在那顶大马戏班帐篷下的舞台上。 观众不少,不过,还是有种狗展的气氛。我们应邀表演,站在两只后腿上独立步行, 跳圈圈,好让读者大开眼界。布佛说:“对谈后的发问时间,你们打算怎么进行?” 维迪亚说:“不回答任何问题。”我笃定确知他深恶痛绝这类活动,不过,既 然是他自己答应在先;可不是我掐着他的脖子逼他这趟浑水的。他的一般理念就是 :“作者不可先行于作品之前。”或是更有甚者:“作者自当隐形遁世。”书籍才 是重点。不过,眼前一本书也没有,只有座无虚席的帐篷里,一张张瞠目瞪视的脸 庞,以及一种提讯审问的况味,台下每一张脸都像是一颗炽亮的灯泡。 比尔散漫杂芜地开场──他提到我的新书时,维迪亚就懊怒地坐立不安──比 尔说:“保罗,你比维迪亚年轻二十岁,”最后问了一句:“身为一位作者,维迪 亚给了你什么呢?” 我谢过他,然后说:“比尔,我要先提出两点更正。我并没有比维迪亚年轻二 十岁。我今年五十五,维迪亚六十四。我们认识在三十年前,当时,我确实感觉自 己比维迪亚年轻了二十岁。当年,我感觉非常年轻。我觉得自己遇见了一位年长得 多、智能得多、经验也比我丰富太多了的人。” 维迪亚静坐一旁,冥想出神。他一言不发,我们上台之前也几乎未曾交谈。他 穿着一件暗色西装外套,底下套着一领毛衣,暗色毛线长裤,深色的皮鞋。他似乎 听得很仔细,而我也很感谢有这个机会表达我对他的敬意。 “而你问到他给了我什么?”我说。“我以为,他给了我一切。最主要的是, 他给了我自信,让我相信自己可以成为一个作家。他说,每个作家都不一样,如果 你写得好,就可以独领风骚。我一定要写自己的书,不能模仿别人的作品。我的创 作一定要出自内心,而每一本书都需要一个下笔的理由。” 向左看,我可以瞥见维迪亚在点头。要我先起头对话,让我心生不悦,而且, 我也觉得自己越讲越没章法。 “1966年,我初次结识维迪亚的时候,我连一本书也没出版过。维迪亚是我遇 到过的作家当中,第一个负有完整的使命感,完整的自我意识,对他自己与对他的 小说,坚持着绝不妥协的态度。假如他立下了一条规矩,他就会彻底遵守到底。他 说,作家一定要走出自己的路来。他问过我一次,或是两次:‘你确定你一定要走 这条路吗?你确定你一定要当个作家吗?你确定你一定要过这样悲惨的生活吗?’ 当时,我才二十四岁。我说:‘我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