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文学对谈(3) 观众看到维迪亚脖子青筋凸起,火气上升,传出一阵不自在的笑声,布佛捱过 笑声停顿后又说,千里达充裕的文化素材当然就是维迪亚的虚构小说的取材来源。 “是啦,是啦,难免吧,因为当你开始写作的时候,你手上也就只有这些材料,” 维迪亚说,“那也是你二十啷当的时候萦绕胸怀的材料。这一层材料也很重要,因 为,那是种完整的经验。年事稍长之后,经验都会修改。不过,那是非常纯真的。” “关于观众的问题,我只是很纳闷,”我说,“你是什么时候才发展出这种什 么人在读你的书的意识?” “我压根儿从来没有意识到过有什么人在读我的书。我很少碰到读过我的书的 人,”他说,观众笑了起来。“我碰到过太多太多人,一个劲儿瞎吹乱捧,还能跟 我做完访问。”笑浪此起彼落,接着一片死寂。冷场中,维迪亚又微微一哂,说道 :“不过,我可没打算再度中断谈话。” “没的事,你并没有中断对话。” “喔,那好。” 我说:“可是,现在的写作环境已经变了。” 显然地,他不想对我提问。因此,我只有自屈谦卑的访问者位置,再三提出问 题来请求他解释。他的影子再度落在我身上。我介意吗?一点也不会,只是因为我 们在这里,占据了整个舞台,面对着一群认真的读者观众。只是,我有预感──是 的,预感──维迪亚无意与他人分享舞台。 “而今,你曾经说过,撰写《毕斯瓦先生》一书就像是你的伊甸园,”我说, “我只是想像着某种天堂──当然是要加引号的,特殊意义的天堂。我想,你一定 知道你那句话的意思,要不要跟我们再多说明一些呢?” 维迪亚皱皱眉头说道:“嗯,严重的焦虑。严重的贫穷。伦敦超乎寻常的污秽 生活条件,尤其是对于像我自己这一类的人。很难找到安身栖息的地方。” 观众一听维迪亚提到自己亲身受到英国种族歧视的妨害,莫不竖起耳朵,专注 起来。外界经常将维迪亚看做一个专赏别人闭门羹的势利眼,整天牢骚满腹的抱怨 者。 “1958年,奇迹般地,我在史崔特罕山碰到一位女士,她让我住在她的房子的 顶楼部分,”他说,“她全天工作,所以,白天的时候,整个房子只有我一个人。 对我来讲,这真是一段美好的经历。当时,这本书已经写到第二年了,我也开始感 觉自己作为一个作家的力道何在。我非常非常快乐。出书之后,人家对这本书有什 么评语,我都不在乎。” 他讲到这段将近四十年前的写作历程与完稿后的满足快意时,显得十分愉快。 我向后坐进椅子里,搜索枯肠,想要再挖出什么问题来请教他。 “而那也的确是我的伊甸园,”他说,“因为那种投入与幸福的单纯洁净之中, 有种纯真。过去──你也知道,现代人说不定都忘记了──过去,你出版了一本书, 接着就没事了。没有人会来采访你。没有电台访问。没有电视节目。书籍出版以后 ──就自生自灭。当时很多方面都是这样。当时没有像现在这种展示作秀的要素。 那就是某种纯净。” 我说:“当时,你知道自己在写一本企图宏大的书吗?” “是的,当时我就知道我正在写一本企图非常恢弘的作品,而这份体认在我心 中益发坚定。这本书一开始不过是个概念,我一面写,才一面发展完备的。” 我说:“我想要再多探讨这个话题一些,因为,我曾经读过所有相关《毕斯瓦 先生的房子》的书评,而这也是我第一次听你说,你一点也不在乎书评怎么写。一 般书评反应都相当不错,却也不见欣喜若狂。他们乐见这样一本书出版面市。《新 政治家》……” “烂书评!《政治家》上面那篇烂书评。还是我自己的纸头呢!” “你感觉如何呢?” “我不在意!”维迪亚洋洋自得地说,“我知道尘埃落定以后,就不会有问题 的。我还得安慰我的编辑呢。我总是习惯说,‘算了啦──不会有问题的。’”他 想到自己还去安慰编辑,就哈哈笑了起来。“当然,我在美国还得安慰一连串心碎 的编辑了。‘没问题的!不会有事的!’假如是女编辑的话,还是哭成泪人儿,说 着,‘我们应该要安慰你才对的,结果反而是你在安慰我们。’” 我说:“那是你去印度不久以前的事情。” 他点点头,等着我提出下一个问题。现在,我已经确切就定平庸的访问者位置, 而维迪亚凌驾腾空,变身为非常非常有名的受访者,文艺活动的焦点。这样也好: 他开心,我也开心。他不想听我,或是任何人,扯些写作方面的废话。那只会叫他 厌烦。不过,一谈到《毕斯瓦》,他就活跃健谈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