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文学对谈(5) 随着话语交流,信心就逐渐增强,场面看起来就比较像是对话了,即使是我这 边急切的问话,他那方不情愿的回答所构成的,我说:“我想要问你关于大学的意 见。你曾经说过,牛津让你失望。如果,现在你再重回大学的话,你想,你应该如 何度过大学时光呢?”维迪亚愤愤不平地说:“我想,这些英语课程只会带来灾难。” 他换了个坐姿,看起来斗志高昂,斩钉截铁地滔滔不绝起来。“英语课程正在大肆 毁灭文明与思想。我到牛津的时候是1950年,我想我们都知道,英语不是个适于认 真研究的主题,抵不上一个严肃的学位,比不上研究物理的学位。也不像医学研究 一样值得投入。” 观众闻言骚动,有人怀疑他在妖言惑众,维迪亚重复阐述过他的主题之后,也 有人同意他说中了一半。很明显的,我敲中了他敏感的痛脚,这下他一定跳将起来, 狠狠地发作。 “当时,我们就知道选择研究英语,根本就在避重就轻,英语课程只是上个世 纪的神学课程的延伸。不过,负笈哈佛所为何来?不过就是学着打猎,享受应接不 暇的社交生活,稍后,再生产一系列没完没了的神职人员。距今约摸一百年前后, 史威特教授──你知道,就是萧伯纳戏剧里的奚金斯教授的原型”(他说的是亨利· 史威特,生于1845年,卒于1912年,语音学家兼语言学者。)──“他跟其他几个 始作俑者奠定开办了英语课程,一种新形态的无所事事,专门用来侍候头脑简单的 懒人。就这样,好似一道英语文学的皇家宣言,就像英国历史一样,就这样变成一 门崭新的研究。1950年的时候,研究范围止于1830年,他们不鼓励学生再继续研究 下去,其实,没几个人想再向下探索。18世纪的肤浅反而让他们安之若素。” 维迪亚上身端直地坐着,双臂再度抱在胸前,讲话的声音近乎咆哮。 “因此,时至今日,这个非科目、非主题发展到现在,已经给一些包藏着政治 动机的人给把持住了。大学已经变成一个不允许自由思想的地方了,而今,你的老 师不会要求你对某一部作品提出原创性的想法。不过那是一种政治路线!1950年, 我们在牛津时,人家跟我们说,只有放假的时候,才是求学的黄金时段。只有放假 的时候,你才会去读很多很多的书。放假就是要你去大量阅读。现代人读得非常非 常少,他们的理论却越来越复杂。大学生产了整个一代人,他们不会读书,不会思 想,只会鹦鹉学舌,拾人牙慧。” 台下观众零散地传出喝彩声。有谁听说过别人如此抨击英语系所,或是这样评 估英语研究的?物理比英语重要──确实,英语研究本来就广泛低于其他所有学科。 “这一点尤其伤害新兴国家,较为弱势的文化,他们得花上极高的代价才能培 养出一个知识分子。他们送这些精英到牛津、剑桥,他们送他们到美国的大学深造, 结果,这些人回国以后,满嘴巴鹦鹉学舌,扯些先进国家的政治废话。他们都堕落 了!” “堕落”两个字刚刚出口,语音方歇之际,马戏团帐篷各处立即爆发澎湃的叫 好声。好不容易,舞台上终于酝酿出值得撑开偌大一顶帐篷的表演,怒火高昂的小 说家极力嘶吼,一个印度人变幻出正宗的绳梯戏法。 “而我认为,英语课程应该确认为愚蠢课程!”他高声呼喊着,“绝对不能跟 物理课程,或是医学课程,或是天文学相提并论!不应该再拨经费供养英语课程, 所有的教授跟所有的讲师都应该从类似的职位上连根拔起,改派担任其他工作。我 也不知道,他们还能做些什么别的事情?他们还会做什么!过去,我们会说,‘派 他们去做公车服务员吧!’可是,现在我们知道了,公车服务员只是另一种形式的 游手好闲而已。” 对话进行到这里,我也没有必要再插嘴。我等到观众的笑声与喝彩停顿平静之 后,再度匍伏潜入他的影子底下,再度提问:“那么,你认为文学系所都应该取消 解散吗?” “我想,文学应该在私底下阅读,”维迪亚说,“文学不是为了年轻人而存在 的。文学是写给老人、历尽沧桑、遭到创伤、受到损害的人的,他们阅读文学,寻 找可以跟他们的经验共鸣的地方,或是某种类型的慰藉。” 我说:“遭到创伤、受到损害的人。” 维迪亚已经开怀咧嘴,胜利式地呵呵畅笑。“丰衣足食的部族社会不需要文学。 他们只要捣着山药,就开心快活得很!” “可是人类不能背弃读写的能力,不是吗?” “不行,你走不了回头路。你也装不来,你洗不掉脑子里学过的东西。” 维迪亚大笑,略为放松先前长篇大论,口诛挞伐的紧张,他说:“你是说,‘ 派他们去做公车车掌’那一段吗?” “做了就会了,”我说。 “就像史魁尔斯先生说的一样吗?” “还有:下乡学捣芋。” 维迪亚又说:“文学会给自己找出路的。终究还是会有读者的。现在,除了大 学以外,你还有文学奖所产生的恐怖压力,这是种出版业界极为可怕的堕落。正如 我先前说的,我出第一本书的时候,根本没有人采访,什么也没有,书就这样自己 去流通,自己去找出路。假如当初有这些文学奖,我的书又没沾到任何奖项的话, 出版公司不早就把我踢出伦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