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文学对谈(6) “不过,文学奖不过就是生意手段,促销方式而已,”我说。“有意思的是, 大学也是一门生意呀。”“而且也是阅读习惯养成的帮凶之一,因为大学只认可学 生阅读某些文章,”维迪亚说,“有人跟我说,美国已经不教弗朗西斯·帕克曼的 东西,也不再肯定学生读他了。他们不鼓励任何人去读他的书。可是,他是个伟大 的作家。《奥瑞岗步径》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不过,你在美国找不到他,看不到他 的书,因为,他的政治立场与当局不合。这就是那种虚伪的英语课程强加在整个文 明上的残暴苛政。” “所以说,阅读应该是种私人活动!” “没错。一种私人活动。你的朋友跟你推荐一本书。接着你就静静地看完。你 不要别人指导你该怎么思考。” “可是,假设现在你又回到了牛津,你会学些什么呢?” 维迪亚说:“我要做些同样懒散的事情。”温和地笑笑,听起来又像个西印度 群岛岛民了,“研究英语这整件事,就是一种懒散的形式,你知道。只是排遣时间 而已──不必认真。就像我们需要一个减压舱一样,从青少年时期衔接到成人期。” 我说:“不过,牛津岁月对于你日后成为一个作家,是一段枢纽性时期。” “不,不,不。牛津跟我后来写作没有关系。除非,你考虑到,或许说是独处 的效应吧,或是说长期独处,或是说,长时期郁郁寡欢,不过,那也可以出现在其 他地方。” “你不必大老远上牛津去落单独处吧?” “不必上牛津去,去落落寡欢,或是去贫寒交迫。” 布佛一直坐在一边,有时跟着大笑,有时看来又像是惊骇不解。他说:“早先, 你讲了一些我觉得挺耐人寻味的话,就是当你说,旅行写作就是要比某些虚构小说 要来得真切。请问,你现在觉得你的非小说写起来比较真诚,也比较能让自己满意 吗?” “确实。现在,每当我要直接撰写虚构小说,就会有一大堆麻烦,因为,我的 虚构小说已经写完了,”维迪亚说,“而且,我也已经写了四十年了。我已经极力 趋近完美地掌握我的经历。我不能再走回头路去写些我现在排斥的东西,因为我想 知道,怎么会有人刻意要去伪造一段现实中完全可以成立的经历呢。这么说,为了 戏剧效果,每个人就都得浓彩盛装的吗?上个世纪里,物换星移,江山代有才人出, 来者迅速地修正了古人,作者一代修正一代,一本书修正上一本书,写作形式发展 之迅速多元。我想,既然你已经可以掌握这样多彩多姿的材料了,这么多不同的文 化汇集,而小说只有在处理单一文化的时候最方便──单一一种文化,就那么一套 行为模式,大家都能理解,几乎就像简·奥斯汀一样。写这一类的小说比较容易。 不过,当整个世界从四面八方交会冲激的时候,小说那种形态就无法绝对地呼应这 种趋势,而撒谎隐瞒又如此轻而易举。每当我读到从东南亚出口的书籍,我就感到 忧虑。我想,‘撒这个谎是为了什么?又为什么这是个谎言呢?’就好像你在读一 本自传的时候,不断地思考着,‘这书里漏掉了什么?又扭曲了些什么?’一样。” 我说:“所以说,对于这种发展新形式的必要,你的反应就是《到达之谜》与 《世界出路》这两本书吗?” 他说:“所有伟大的作品都是一种创新的形式。蒙田的散文──完全的创新。 刚开始,他也是写一般传统的散文,接着他的散文形态就不断发展,他写到他自己, 写到他置身其中的战争,他写到残暴酷行,他写到新大陆的发现,而他同样自我解 嘲地写他自己,这个既现代又新颖的人──绝对的新颖。这也就是蒙田之所以为蒙 田。所有伟大的作家都是独创一格的创新作家。他们跟其他人都不一样。” 我喜欢他这段侃侃高言,不仅是他对于伟大作家的结论,更因为这段话透露出 维迪亚自负到什么程度。他将自己视为前无古人的独创作家,而今,我终于了解他 的原因了:他的榜样就是米歇尔·爱昆·德·蒙田。 他说:“大学院校里面,没有人教学生要创新。他们教学生要抄袭别人。抄袭 赋予最高的价值。而我不晓得,你该如何去评判那些衍生的形式?我不知道,假如 你的创作形式不是原创的,无法表达新的视野,你该从何评断高下呢?有人说,‘ 用风格来评断。用人物角色来评断。’我不知道。” 布佛说:“两位都出版过带着强烈自传意味的小说。可是,不管是《到达之谜 》或是《毕斯瓦先生的房子》,《我的秘密历史》或是《我的分身生涯》也好,自 传式的小说有个问题,也就是故事一讲过,就不再算是故事了。一讲完就没了。自 传式的小说一出,接下来,再撰写类似小说的可能性也就枯竭了。” 维迪亚比了个专横的姿态,模仿葛雷梗的神情语气,说道:“我感觉,我想说, 我不是反对叙述的基本教义派。我们一定以叙述来处理创作。没有叙述,着力点也 没了。”他扮个鬼脸,想引发观众注意。他说:“所以,现在我还能对小说说些什 么呢?我们现在需要的就是叙述写作,不管是用什么形式都好。或许,保罗必须投 入这种自传式小说的理由,是因为他的经历一直很独特。他不是在写一个平凡的马 萨诸塞州童年生活。他多年旅行,他经历了许多不同的文化,他深入探索与吸收了 不同的文化。而且,因为这样特殊的经历,他必须在他写的书中定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