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令谷川感到意外的是在与金荔拉勾的那一刻他竟想起了安代,这念头的出现给 他带来了无尽的伤感,深深地折磨着他的心,为了那个在小拇指上结下的誓约他信 守了三十多年。他不是禁欲主义者,也曾接触过不少女人,他可以与那些女人做任 何一件想做的事,却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重新燃起他心中的爱火,他的全部情感似 乎都被安代带走了,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然而,当他已开始步入暮年,当他 已不再奢望激情会出现,他的情感却被一个纤细的小拇指再次拉动了,他的心底萌 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那感觉像当年一样激动人心。与金荔分手后他没去换乘电车 回家,而是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走出电车站。 色彩斑斓的霓虹灯、充满诗情画意的月色、闪烁流动的车灯、将所有景物映照 得光怪陆离的玻璃幕墙,这一切构成一幅绚丽多彩的夜景,人们摩肩接踵地涌向歌 舞伎街,那里有各种各样的娱乐场所,仿佛一天中真正的生活从夜幕降临之时才刚 刚开始。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仍感到孤独的也许只有谷川一个人。谷川在一条 街口又一次看到了那个非东方人模样,蓄着长发,手上抱着一把吉他,脚下摆着一 个敞开的琴盒,正用嘶哑嗓音唱歌的男人,今天他唱着一首谷川从未听过的歌,那 首具有异国风情的歌,旋律明朗欢快。小时候在家乡,他常听到这种旋律明朗欢快 的乐曲,明朗欢快的乐曲取代了隆隆的炮火。谷川不由驻足于歌手面前。然而,歌 声愈是欢快他的心情愈是沉重,透过男人摆动的长发,他看到了一张神情呆滞、木 然的脸,在那张脸上没有一丝快乐,难道欢乐来自痛苦?谷川掏出一张钞票丢在了 敞开的琴盒里,兴味索然地离去,那歌声在他身后悠悠飘荡。 谷川远远离开闹市区和人群,蹬上一座高架在空中的过街桥,站在桥上晚风拂 面令他感到舒畅,他迎风而立凭栏远眺,眺望着神奇的大千世界。对于东京他是那 么的熟悉,他曾目睹了战后在这座城市里发生的一切:如火如茶的共产主义运动、 工人运动、学生运动;势不可挡的罢工、罢课、游行;层出不穷的政治团体、宗教 组织;蒸蒸日上的歌厅、赌场、妓院;放荡不羁的暴走族、嬉皮士、同性恋;平地 而起的高楼大厦;悬空飞架的立交桥;四通八达的公路、铁路;琳琅满目的商场、 超市……这里给他带来了机遇,造就了成功的他,但却从来没有给他带来真正的快 乐,他不愿回首往昔,惟恐愈合的伤口再度复发、淌血。 原因离开东京前一再叮嘱,要他回家乡去看看一别三十多年不曾谋面的父亲, 还可在母亲的坟前为她烧炷香。他始终下不了决心,他不知自己是否能真的原谅父 亲。难道真的不能原谅他吗?谷川不断地问着自己。 …… 秋风戏耍着残落的枯叶,忽而抛向空中忽而甩至地面。谷川夹着书包缩着脖子 闷头顶风向车站对面那家叫作“乡屋”的小饭馆跑去,被风追赶的枯叶在他脚下呼 啦呼啦地逃着。匆忙中,谷川迎面撞进了一个汉子的怀里,汉子惊叫了声向后仰去 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拐杖摔出老远。 “妈的,温小子,你没长眼?”倒在地上的汉子呲牙咧嘴地叫骂着。 汉子的身体非常壮实,却只有一条腿,另一侧的裤腿扎在大腿根部。 谷川连声说着对不起,捡回拐杖,又将汉子搀扶起来。 汉子将身体重心倚在拐杖上,看看学生模样的谷川,宽容地说:“走吧小伙子, 以后走路可得看着点。哎,东西不要啦。” 谷川刚走出两步又被汉子叫住,返身捡起掉在地上的学生帽和书包,把帽子往 头上一扣,夹着书包继续跑去。 “乡屋”在离火车站不远的马路边,是谷川与安代见面的地点之一,出了车站 远远就可以看到“乡屋”门前挂着的灯笼式幌子。过马路时,谷川无意间从对面一 家店铺明亮的玻璃窗中看到了自己狼狈、可笑的样子,端肩缩脖的头上歪戴着沾满 浮土的学生帽,学生帽下是一张消瘦的脸。他简直不敢相信镜子里映出的是自己。 谷川停在了玻璃窗前,越看越觉得自己的样子非常傻,他怎么能让安代看到自己这 副模样呢,他摘下帽子掸净浮土,重新端端正正地把学生帽戴在头上,然后舒展开 双肩挺直了腰板,简单整理后他觉得效果不错,这才拿出一个大学生的样子,稳步 走进“乡屋”。 “英树君来啦,刚从北九州回来的吧?”老板娘热情地招呼着。 老板娘是个寡妇,丈夫死在战时的一次空袭中,连个孩子也没留下,幸而留下 了这个小饭馆得以维持生计。谷川进屋后见自己是小饭馆里惟一的客人,暗自高兴, 他之所以选择“乡屋”也是因为这里平日客人不多便干说话,而且老板娘一向对他 和安代格外关照。谷川礼貌地与老板娘寒暄之后在窗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乡屋” 是长条形的房屋,平日阳光只能照到窗前一小块,因此显得有些阴暗。 老板娘将并不脏的桌子又认真地擦了一遍,问:“还没回家吧?” “没有。” “还是等等安代?”老板娘试探地问。 “您先给我来碗酱汤吧。” “是啊,这天说冷就一下子冷了起来。”老板娘理解地说。 不一会儿,老板娘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酱汤送了上来。谷川双手捧着漆木制成的 小碗,边喝边向窗外张望。 无所事事的老板娘索性在谷川对面坐了下来,絮絮叨叨地与谷川聊起家常。老 板娘投其所好地说:“安代这孩子越长越好看,脾气性格又招人喜欢,真是个挺不 错的姑娘。” 谷川听着老板娘的话,眼睛仍然望着窗外。 “不过,安代的母亲可……”老板娘的声音萎缩了下去。 谷川回过脸看了老板娘一眼,见她正在歉意地赔笑不再说话,又把眼光转向窗 外。 “英树君,”老板娘唤了声谷川,见他这一次不再回头,仍凝望着窗外,便自 顾自地说:“英树君,不知这话该不该问,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你和安代的事家里 人知道吗?” 谷川对着窗外摇摇头。 “这可是件大事,还是应当跟家里人说说。”老板娘劝着。 谷川没有做出任何表示,但他并不反对老板娘的建议。近来,他也正在考虑这 个问题,只是不知如何对家人说是好,他无法肯定家人对他与安代的事会持什么样 的态度,尤其是父亲。家里的大事一向由父亲做主,就连他上什么大学选择什么专 业都是父亲做主,父亲希望谷川将来能子承父业,使谷川家历经几代人苦心经营的 鱼行能保持兴旺。 老板娘见谷川沉默不语,知趣地找了个托词离开了。 从“乡屋”的窗前几乎可以看到火车站前的整条街道,那是条由石块拼铺起来 的路,路面不太宽阔也不太平坦,有人说这条石路在福冈已有久远的历史,甚至早 于那座远近闻名的寺院。路口拐角处那个卖红薯的老人在吆喝着,街上零星过往的 自行车和木轮车吱吱地响着,这些声音很不和谐地穿插在萧萧秋风中。晚秋,风中 的街景满目荒凉,百无聊赖的风赶着失魂落魄的枯叶在凄寂的街道上跌跌撞撞,不 时有几片枯叶被甩到“乡屋”的玻璃窗上,无力地向下滑落,接着又被高高地抛到 空中,颤颤巍巍地飘去。 谷川之所以注意那个卖红薯的老人,是因为安代每次都是从老人摊位后面的街 口出现,因此每次翘首等待安代时他总会第一个看到卖红薯的老人。一碗热乎乎的 酱汤喝完了,身上还没有暖和过来,看看窗外仍不见安代的身影,谷川有点沉不住 气了,不停地摆弄着手里的空木碗,若不是曾答应过安代,他真想去安代家找她。 “别着急,安代会来的。”老板娘走过来对谷川说着宽心话。“天凉得很,再 来一碗酱汤吧?”就在这时谷川蓦地站起来,精神振奋眸子生辉,老板娘随之向窗 外望去,见安代正从远处向这里走来。“我就知道她会来的。”老板娘轻拍着谷川 的肩头说。 听到老板娘的说话声,谷川不好意思地坐回原处。中学毕业两年了,安代身上 还穿着那件已经褪了色的校服,她近乎小跑般快步行走着。谷川隔窗向安代挥挥手, 安代似乎看到了却没有回应,她不时回头张望。一直等安代走到近处,谷川才看到 她充满喜悦的神情。 安代几乎是冲进“乡屋”的,她顾不上与老板娘打招呼,径直来到谷川面前, “真对不起,我来晚了。”安代歉意地说。 “不晚,一点都不晚,我也刚到一会儿,快坐下吧。” 气喘嘘嘘的安代在谷川对面坐下,微合双睑,双手捂着前胸大口大口地喘息, 她的脸上布着一层白里透红的血色,长长的眼睫弯弯地舒展开,异常动人。 站在柜台里的老板娘无比羡慕地望着两个局促不安的年轻人,抿嘴笑笑。 谷川静静地凝视着安代。 过了好一会儿,安代的呼吸才趋于平稳,她睁开眼睛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 认认真真地送给谷川一个甜甜的、完整的笑。 “要点什么?”谷川问。 “不必了,只想跟你说说话。” “喝点热酱汤吧。”谷川见安代不反对,向老板娘要了两碗酱汤。 “我给你写的信都收到了吧?”谷川问。 “收到了,谢谢你。不过,以后还是少写一点为好……”安代双手捧着老板娘 送来的热酱汤说。 “要不是因为学习紧张,我会每天都给你写信的。” “千万别这样。”安代不时地向窗外望一眼,似乎有点心不在焉,“我妈妈已 经注意我了。” “她知道我们的事吗?” “还没对她说,我很害怕。”安代轻轻吹了吹热汤说。 谷川觉得安代的神情有点异样,于是也随她歪过头向窗外望去。 行人稀少的街上依然冷冷清清,被风追赶的枯叶依然呼啦呼啦地逃着,卖红薯 的老人依然在吆喝。 安代看出了谷川的疑惑,喃喃地说:“妈妈最近看得很紧,不让我出来,我是 从家里溜出来的。” “她不知道你在这里吧。” “不知道。不过,今天我不能多呆,她说要带我去一个朋友家。” “真的不能多呆一会儿?” “对不起,”安代为难地说,“今天实在不行。” “晚上呢?” “也不行。怎么,你生气了?” 漫长的期盼只能得到短暂的相会,短暂的相会之后又是漫长的期盼。对于谷川 来讲,实在难以接受,他想了想说:“我想去你家,跟你妈妈挑明咱俩的事……” “不行,现在不行。”安代紧张地说,“咱们不是说好了嘛,等你明年大学毕 了业再对家长说。” “我担心会有什么变故。我怕……怕失去你。” 安代被谷川的话感动了,含情脉脉地望着谷川,“我也很害怕……” “怕我不回来?”谷川问。 安代摇摇头。 “怕我变心?” 安代又摇摇头。 “那你怕什么?” 安代垂下目光不再去看谷川。 “我喜欢你。”谷川毫不犹豫地说。 “我家很穷……” “你怎么又说这样的话了,”谷川不无责怪地说,“我喜欢的是你,又不是你 的家庭。” 安代眨着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谷川,悬浮在眼眶里的泪水仿佛立刻就要溢出来, 她伸出右手顺着桌面慢慢滑向谷川,即将触到谷川的那一刻又慌张地缩了回去。 “我怕,我很害怕……”安代的声音在颤抖。 “有我在,什么也别怕。”谷川主动伸出手握住了安代,他感觉出安代冰凉的 手在颤抖,他紧紧地握住安代的手,希望能给她一点温暖,给她一点力量。 “只要能和你成为永远的朋友我就知足了。”安代紧咬着下唇,充盈在眼眶的 泪水终于挂不住坠落下来,滴在冰凉颤抖的手上。 花情用力拉开“乡屋”的木拉门闯进来时,身上裹着寒风脚下伴着哗哗啦啦滚 动的枯叶。 老板娘看到花情愣住了,想提醒谷川和安代但为时已晚,花情突然出现在两人 面前,谷川和安代下意识地抽回各自的手,瞠目结舌地看着花情。 “花情姐,你可是稀客,”老板娘使出浑身解数,试图帮助两位年轻人打个圆 场,“快请坐,快请坐,我去给你沏杯好茶来。” “不客气。”花情看也不看老板娘,冷冷地说。“安代,你来这儿干什么?” 花情厉声质问,那声音就像一阵寒风从安代脸上吹过。 “妈我……” “他是谁?”花情扫了眼谷川,问。 “……”安代垂下头不敢正视母亲。 老板娘忙对花情介绍说:“这位是谷川先生的大公子,正派人家的孩子,还是 个大学生呢。” “哪个谷川?” “谷川恒治。嗨,就是原来当过镇长的谷川先生呀!现在是鱼行老板。” “鱼行老板的儿子找我女儿干什么?” “我们什么也没干……”安代解释。 “谁问你了!我不是让你在家等我吗?”花情怒气不减,未曾粉饰过的脸上干 枯蜡黄。 谷川站起身把话接过来,“是我请她来的。” 花情瞥了谷川一眼,哼道:“我说怎么这么大腥味,为什么要勾引我女儿?” “您不该这样说。” “我该怎么说?谁知道你打的是什么算盘!” “我和安代是好朋友,”谷川不想激怒花情,尽可能地表白说,“我没有任何 恶意,请您不要生气。” “冠冕堂皇的男人我见得多了!走,安代,跟我回去。” “妈——” “跟我回家去!”花情不由分说拉起安代就走,边走边说,“有钱人家没几个 好东西。”花情不管不顾地把安代拽到一门口,正要拉门又猛然想起了什么,松开 安代的手回到谷川面前,一字一句地说,“不管你是谁,告诉你,别再跟我的女儿 来往,她已经定婚了。”说罢狠狠地瞪了谷川一眼,拽着安代出了门。 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像一阵突起的狂风,来不及遮挡沙石已狠狠地打在头上, 谷川被突如其来的沙石击懵了,顿觉天旋地转,重重地跌落在椅子上。 谷川从懵懂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时,“乡屋”里有一男一女两个客人正坐在柜台 前的位置上一边吃饭一边与老板娘开心地说笑着,不时传来男人粗重的笑声,那笑 声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阴森恐怖。对面的位置上空无一人,只有他独自一人孤零零 地坐在原位,他转头向窗外望去,卖红薯的老人已不见,一些店铺前亮起的灯笼在 风中晃动着。谷川夹起书包垂头丧气地向外走去,老板娘好像对他说了些什么,可 他一句也没听清。 傍晚的风凉意更重,谷川重新端起肩膀把头缩回到领口里闷闷不乐地往家走, 风在身后用力地推着他,他几乎是被风推回到了家。 正在院门口翘首以待的母亲见儿子出现,立刻跑了过去,“英树呀,怎么现在 才回来?是不是没赶上火车?家里人都急死了。”母亲将谷川腋下的书包接过去, 焦虑过后的喜悦使她的表情显得非常生动,她摸摸谷川的脸又捏捏谷川的胳膊, “瘦了,还是瘦了,快回家吧,妈给你做了些好吃的,你爸一直不肯吃非要等你回 来不可。” 谷川一言不发地跟着母亲进了院,一进院母亲便大声地向家人通报,“英树回 来了!” 木门被拉开,一道灯光照射了出来,谷川看到了弟弟和妹妹欢快的身影。他刚 在玄关处坐下要脱鞋,调皮的弟弟便将他头上的学生帽夺走扣在自己的脑袋上,妹 妹吵嚷着问他带没带好东西回来,本来就心烦意乱的谷川被弟妹吵得烦躁起来,没 好气儿地吼了两嗓子,吓得他们远远躲开。 这时,哗啦一声,里屋门被拉开了,谷川恒治走了出来,弟弟和妹妹立刻老实 下来,怯生生地看着父亲,像两只小猫乖乖地缩在了一边。父亲穿着一件看起来非 常宽松舒适的和服,和服在灯光下泛着蓝色的绸光,刚在小饭桌前坐下就迫不急待 地招呼儿子过去,英树顺从地在父亲对面盘腿坐下。 回来的路上,英树一直在极力巩固自己下定的决心,他不能允许自己再拖延下 去,恨不得见到父亲立刻就把心里话说出来。然而,当他坐在父亲面前时一路积蓄 的勇气竟所剩无几,连句寒暄的话也没说出口。 父亲似乎并不在意,他先是仔细端详儿子,像久别后的重逢,然后才把内心的 喜悦全都堆到了那张成熟的脸上,“孩子妈,拿酒来。” “这不已经给你酌好啦。” 父亲看了眼摆在自己面前的小酒盅,笑笑说:“再拿一个酒盅来,我要跟儿子 一起喝。” 母亲劝道:“你不是反对孩子喝酒吗?再说你的身体也不宜多喝呀。” “英树已经成人了,男人不喝点酒算什么,是吧儿子?” 谷川矜持地点点头。 母亲顺从地拿来酒盅,跪在小桌旁,刚要为英树倒酒,不想谷川恒治把酒瓶接 了过去,执意要亲自给儿子斟酒。父亲斟好酒扭过头对缩在一边热闹的孩子们说该 睡觉啦,两只“小猫”动作迅速且无声无息地溜回自己的房间里。房间里只剩下三 人,父亲与儿子对坐着,母亲跪在一旁伺候着他们。 父亲端起酒杯,“为咱们谷川家的第一个大学生干一杯。”父亲一扬脖便把酒 送进口中,滋滋有味地咂巴着嘴。 英树初次喝酒有点紧张不敢一口喝下,他先是轻轻抿了一口,清酒甜而爽口, 他发现父亲正用目光鼓励着自己,于是学着父亲的样子一扬脖也将杯中酒送进口中, 他清晰地感觉到清酒顺着食道下滑时带来的舒心的暖流。 父亲满意地点头,问:“没关系吧?” “挺好的。” 父亲坚持不让母亲动手,亲自将英树的空杯斟满,然后问:“学习怎么样?” “挺好。” “一定要努力学习呀。” “是。” 母亲一边为父子俩谦菜一边说:“多吃点菜压一压就没事了。” 英树什么也不想吃,他仍在想着自己的心事。父亲只关心他的学业,母亲只关 心他的生活,却从来没人关注他的心事,这使他感到厌倦和烦闷。他非常了解父亲 的秉性,也正因此他才有畏惧心理,迟迟不敢提起他和安代的事。 “英树,你有什么心事吧?”父亲敏锐地洞察出他的郁闷情绪,问。 英树慌了,不知该如何开口对父母亲说才好。 父亲耐心地等了会儿,见他迟迟不开口便不耐烦地说:“心里有什么事情就直 说,痛痛快快的,别像个大姑娘似的。” 母亲也看出儿子今天的神色有些不对,耐心地劝道:“英树,有什么事就对你 爸说吧。” 那杯已经进入体内的清酒正在发热,竟从心底顶上一股热乎乎的勇气,他涨红 着脸开口道:“我有女朋友了。” 父亲听罢哈哈大笑起来,“我以为是什么事呢,就为这事愁眉苦脸的,不是单 相思吧?……这不是挺好嘛。”父亲转对母亲说,“我说什么来着,你看,英树已 经成人了,现在是大人了,开始谈情说爱啦。” “就是就是。”母亲笑盈盈地附合着。 父母亲的态度打消了谷川内心的紧张。 “英树,告诉我,那姑娘怎么样?”父亲问。 “非常好,非常好。” 父亲对母亲说:“年轻人谈恋爱时恐怕都是这种感觉吧?” 母亲会意地笑笑。 “咱们儿子眼力不会太差的。”父亲转问英树,“有那么好么?是哪家的姑娘? 叫什么名字?” “她叫安代。” “安代?” 父亲重复地念叨了两遍,又探询地看了看妻子,妻子摇头表示一无所知。 “是大学里的同学?” “不是,她就住在下阪的三丁目。” “三丁目谁家有这么大的姑娘?”父亲问母亲。 母亲仍在摇头。 “她母亲叫花情。” “叫什么?”父亲提高了嗓音。 “花情。” 当父亲证实自己没有听错时,顿时目瞪口呆,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母亲追问:“安代是下阪三丁目花情家的女儿?” “嗯。” 屋内立刻陷入一片沉寂,一点声响也没有。英树感到气氛一下变得紧张起来, 他的心在咚咚咚疾速地跳着,发力的清酒一个劲儿地把心往嗓子眼儿顶,那颗心仿 佛立刻就要跃出体外。“不行不行,这可不行!”父亲突然叫了起来,脸色骤变。 “为什么?” 父亲挥手将桌上的酒瓶、酒杯打翻在地,从榻榻米上跳了起来,满脸怒气地吼 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说罢甩手离去,木拉门“咚”的一声被重重地撞上。 英树被父亲的举动惊呆了,怔怔地坐在原处。 母亲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残局,“英树呀,你和安代可以做普通的朋友,但千万 不能再往下发展呀。” “不。” “你真糊涂,爸爸妈妈这样说自有道理,还是听你爸爸的话,别惹他生气。” “可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母亲见英树固执己见,不得不说出实情,“安代的母亲曾做过卖春妇。” “不可能。” “咱这里很少有人知道花情的经历,可你爸爸做过镇长,对她的情况非常清楚, 安代是个混血姑娘吧?” 谷川点点头。 “她家是战后从横滨搬迁过来的对不对?不会弄错的。英树,听妈一句,死了 这条心吧,你父亲绝不会同意的。” …… 东京美丽的夜景已将往昔的一切全部掩埋,只有谷川在孤独地搜寻着残存的记 忆。他本以为历经三十多年的风雨之后,福冈那个纯情少年早已不复存在,走向衰 退的躯体内也不会再有新的企盼。几近淡忘的往昔为何会重新浮现?难道仅仅是因 为伤痕太深?谷川深深呼吸着五光十色的空气,既没有馨香也没有海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