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谷川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这才勉强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正合衣横卧在卧室 的席梦思床上,身上未盖任何东西。 台灯亮着,窗外一片漆黑,已是午夜时分。 谷川懒得脱衣裳,拽过被子盖在身上,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屋里,他看到了席梦 思床对面墙上挂着的那幅他喜爱的油画。那幅油画出自一位无名画家之手,价格自 然不高,是他多年前逛丸井百货时在商场楼梯的墙上发现的,他之所以买下那幅油 画,完全是因为画中的景色很像家乡的海滨,那涌动的海浪那飘浮的白云都与记忆 中的景物相吻合。 八郎正卧在油画下方墙角处的一个大藤篮中睡着,额头上的长毛和一对大耳朵 几乎盖住了半个脸。 谷川关掉台灯,屋里一下就溶于黑暗中。其实谷川只是不想让视觉再唤起记忆 中的某些东西,他想以关闭视觉来关闭记忆,然而,视觉似乎并没有因为黑暗而失 去,席梦思床对面墙上的那幅油画仍浮现他眼前,井历历在目——涌动的浪、飘动 的云,就像赋予了生命似的在他心中起浮…… 火车沿着海岸线行进着,谷川英树坐在窗边,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岸边涌起 的一道道白色的浪花,寒风中的浪花冷冷地打在岩石上。 自从上次回家因与安代的关系与父亲闹翻之后,他已有两个多月没有回家了, 一是因为与父亲怄气不想回家,二是因为安代来信讲,母亲近来对她看管得很严, 几乎寸步不离,即使回去他们也很难见面。虽然这期间,母亲一次次来信要他回去, 这还不说,只要有人去北九州母亲定会托人捎个口信,让他无论如何也要回家一趟, 他都没有动心。这次是安代来信约他回去,说很想见他一面,所以他才下定决心回 去的。 火车咣咣当当地行驶在光秃荒凉的原野上,车厢内弥漫着呛人的烟草味。 上车前,英树在候车室发现了熟识的邻居,他没敢上前与之打招呼,而是趁着 人多,挤进了另一个车厢,并压低学生帽,以免被熟人认出。因为这次回去他没打 算回家,只准备见见安代,在原田家过一夜,然后就返回北九州。至于以后怎么办 他还没想好,也许毕业后他会带着安代远走高飞,他很想去东京,那是一个多么诱 人的地方。 随着几声长鸣的汽笛声,火车开始减速,站台渐渐进入视线。站台上候车的人 不多,一些大大小小的行李堆放在站台边,人们大都缩在御寒的衣巾中,偶见几只 戴着手套的手在寒风中冲火车摆动着。英树几乎没有行李,不等火车停稳他已跳到 了站台上,外面寒风凛冽,但英树感到身上热乎乎的。他快步走向出站口,确切地 说是在小跑,他不能让安代因自己的迟缓而受冻。只是英树刚跑出没几步,就突然 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那声音很熟悉,他不禁停下来回头张望,却发现是母亲 正捣着碎步向他追来,英树心里为之一震,他实在没有想到母亲会出现在车站,想 躲已经来不及了。 母亲穿着厚厚的棉和服,围着一条长围巾,和服窄小的下摆使母亲的动作显得 有些笨拙。她来到英树面前爱怜地说:“孩子,怎么穿得这么少,会冻着的。”说 着解下自己的围巾给英树围上,“我就知道你今天会回来的。再不回来妈都快急死 啦。” “您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谷川怀疑会不会是原田告的密。 “每个周末我都来,总算把你接到了。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快回家吧。” 母亲忧伤的脸上露出了见到儿子后的喜悦。 英树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不行,我还有事。” “唉——”母亲轻轻地叹了口气,瞧着英树的脸说:“你爸爸那天不该那样对 你。”母亲似乎在替父亲表示歉意,“不过那天你也够拧的,说什么你都不听。也 确实把他气坏了,算了吧,你就原谅他吧。”说着拉起英树的手,“走,跟我回家 去吧。” 英树挣脱了母亲的手,把头转向站台外,“妈,回头再说行吗?我真的有事。” “你都多长时间没回家了,真的不想再见我们了?”母亲的眼晴湿润起来。 “我……”英树的目光在站台外巡视着,似乎生怕漏过什么。 母亲大概是看出了英树的心思,手紧紧地抓住了儿子的袖口,“你是不是想去 见安代?”见儿子默认,母亲脸上现出了同情,“人家都订婚了你还见她干什么?” “您说什么?”英树愣住了,不无怀疑地看着母亲。 “真的,她已经订婚了。”母亲摇了摇头,“花情不是安代的亲生母亲,安代 的生父也不是什么荷兰商人……” 母亲还在说着,但英树已经叫了起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您在骗我!” 谷川英树绝不相信母亲的说法,虽说近来安代来信的次数和篇幅都在减少,但他们 一直在保持着联系,尤其是有关安代这么大的事她怎么会不告诉自己。 “妈怎么会骗你?她是上个星期刚订的婚,周围的人都知道,男人是打鱼的山 下君。” “我不信——”英树猛然从母亲的手中挣脱出来,发疯般的向出站口跑去,转 眼间消失在人群中。 英树一口气跑到了安代家,他必须立刻见到安代,他要安代亲口证实母亲的说 法是否真实。 “安代,安代……”英树在安代家门口无所顾及地一遍遍高喊着安代的名字。 其实当英树呼喊安代第一声时,安代就听出来了,她迫不及待地想出来见英树 一面,但却被花情拦在了屋里。 “你不能出去。”花情堵在门口严厉地说。 英树还在门外一声高过一声不停地喊着安代的名字,那声音撕扯着安代的心, “安代你出来呀,我知道你在家,我是谷川英树啊!你不想见到我了吗……” 花情用脊背死死地顶住大门,她不能让安代出去。 安代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妈,您就让我出去一会儿吧,我只和他说一句话, 我会劝他乖乖离开的。” “不行,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花情不管不顾地说着,然后气冲冲地开门来到 门口,怒视着英树说:“你在这儿瞎嚷嚷什么?” “我要见安代。” “安代不在家。” “她一定在,就在屋里。”谷川冲着屋内继续喊,“安代你为什么不出来?” “她不想见你,你快走吧。” “我不走,见不到安代我绝不走!” “你也算是个读书人?简直是个死皮赖脸的家伙。”花情狠狠地瞪了英树一眼 不再搭理他,转身进屋,正要关门,却不料安代借机从屋里冲了出来。 “安代你要干什么!” 花情一把没有抓住安代,安代已经来到了屋外。 当英树见到两眼含泪的安代出现在面前时,立刻变得安静下来不再大喊大叫。 安代的脸色很不好,日渐的消瘦使她脸庞的线条、轮廓显得更加分明。 “安代,你给我回来!”花情厉声喝斥着站到了门口。 安代转过身走到花情面前,泪水扑簌簌地掉下来,“妈妈,就让我见他最后一 面,跟他说两句话吧。”安代用双手摇着花情的肩头,苦苦哀求着,“真的是最后 一次,我保证今后再也不见他,求求你了妈妈,求求你了。” 花情望着女儿,那一刻她的眼里没有一丝怨恨,她终于退让了,回身进屋前狠 狠地瞪了英树一眼。 英树来到安代面前,急急地问:“你订婚的事不是真的吧?” 安代向后退着,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 “你说话呀,到底是不是真的?”英树追问。 安代避开英树的目光点点头,“是真的,就在上周。” “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英树上前一步,猛地抓住安代的双手晃起 来,边晃边叫道:“你原来对我说过的话都是谎言吗?难道过去的一切你都是骗我 的吗?” “别,别这样。”安代想把手抽出来,可是英树抓得很紧使她无法挣脱,她悄 悄抬头,看着英树的脸怯怯地说:“你把我弄疼了。” 英树终于松开紧紧抓住安代的手,安代的手已被英树攥红了。 “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安代又一次深深地低下头不回答。 英树看不到安代的脸庞,只能看到淌落在衣襟上的泪水,“为什么?这到底是 为什么呀?你也戏弄我?你也会骗我?”英树感到自己的心像被谁狠狠地剜了一下。 “不,英树……”安代想要澄清什么似的抬起脸望着英树,眸子里盛满了委曲。 “既然你已订婚为什么还要瞒着我?既然你已经不再爱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英树的话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地蹦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安代声泪俱下地说。 “难道说声对不起就行了吗?你以为一个人的感情说声对不起就可以不再理它 了吗?”英树几乎已经到了悲伤欲绝的地步,他想起了安代曾对他许下的海誓山盟, 想起了他与安代度过的那些快乐无比的日子,难道那些曾让他激动无比难以人眠的 海誓山盟会在倾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难道那些快乐无比的日子将永远不再来?难 道一声对不起就能够抹去自己对安代的一往深情?不——!这是英树无论如何也不 能接受的。 望着安代歉疚的泪水,望着花情冷漠的面孔,再望望邻居们在一旁窃窃私语, 一种受辱的感觉顿时涌上英树的心头,使他变得怒不可遏,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 冲动,挥起手一掌打在了安代脸上。 安代被英树突如其来的一掌打懵了,她呆住在英树面前,神情异常痛苦地望着 他。 英树看到安代的浑身都在抖动,眼里蓄满了泪水,但却没有淌下。 “你打吧,狠狠地打吧!”安代的声音颤抖着,“我从小就受人歧视,从来就 没有一个日本人拿我当自己的姐妹,我甚至连一条狗都不如。我原以为在这个世界 上只有你能理解我,真心疼我,爱我……”安代扬起了头,幽怨的目光定在了英树 脸上,“你干吗要住手?像你这样的男人为什么要怜悯一个杂种、野孩子?你打吧, 尽情地打吧!我身上已经挨过了数不清的拳头,我脸上也挨过了道不尽的巴掌……” 安代咬着牙,神情绝望极了。 英树先是那么木木地盯着安代看了好几秒,然后才突然觉得像是自己被人打了 一巴掌似的猛然清醒过来,他一把抓住安代的手,“对不起安代,原谅我吧,我是 一时失态……”英树后悔万分,他不相信自己为什么会对心爱的安代动粗,尤其是 安代的话如同一把利剑深深地刺穿了他的心,悲痛和侮恨令他不堪重负。 安代仍绝望地盯着英树,两滴大大的泪珠在眼眶里滚动着。 “对不起安代,无论如何你应该早些告诉我真相,你不应当对我隐瞒什么,只 要我们两人共同努力……” “你以为我把什么都如实告诉你就能改变我们的结局吗?”安代打断了英树的 话,双唇颤抖地说:“如果生命是可以选择的话,难道我不会做出一个好的选择? 难道我不愿意做一个堂堂正正的日本人?难道我……”那两滴大大的泪珠终于滚落 了下来,安代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捂住脸呜咽着跑回了屋。 “安代,安代……” 门板的撞击声重重地砸在谷川的心上,随后从屋里传出凄楚声音:“走吧,你 走吧!” …… 谷川情不自禁地在沙发床上狠狠砸了一拳,沙发床被击打后产生出的沉闷声伴 着床垫内的钢簧发出了嗡嗡声。 八郎被声响惊动了,它抬起头向发出声响的方向望了眼,不见什么动静又埋头 睡去。 房间里黑黝黝的,笼罩着阴沉的气氛。 谷川打开台灯坐起来,他又一次看到沙发床对面墙上的那幅油画,在昏暗的房 间里油画的色调变得很浓重,以至他看不清那些细微的线条,只有浅灰色的云不规 则地散布在深灰色的天宇间。没有光,整个世界都将不存在,谷川想。每当看到这 幅油画谷川就会想到家乡,虽说往事已灰飞烟灭,但家乡的一切还留在心中。想到 家乡他就会想起安代,而一想起安代他的心里就充满愧疚,时至今日他仍在为自己 当初对安代过分的举动而后悔不已。 谷川自知已不再能安然入睡,于是下床从餐厅里取来一瓶上等法国威士忌,重 新钻回到被窝里,他想把枕头垫在身后舒服地靠在床头上,却发现枕头上有一片湿 漉,他连忙用手摸摸眼角,眼角处不但没有一滴泪水而且还干涩得有点发紧。 谷川靠在床头,望着墙上的油画,手里端着酒杯,一边冥想着一边独饮杯中既 没兑水也没兑冰块的酒。今天这酒的味道一点也不好,喝下后口腔、食道和胃里都 有种火辣辣的感觉,似在燃烧,而上身依然觉得发冷,他不停地喝着,不觉中几杯 酒已下肚。谷川希望酒精能帮他尽快暖和起来,抑制住颤抖的肢体;他还希望酒精 能像以往那样给他带来晕眩或醉意,帮他减轻痛苦使他安然人眠,但是,颤抖依然, 睡眠却无,就像,就像那天从安代家回来…… 谷川英树清楚地记得,自从那天从安代家回来后,他就病倒了,几乎整整一个 冬天他都是在自家床上度过的,无论身上盖多少床被也暖和不过来,他总是发抖, 总是觉得冷。母亲每天都给他喂各种各样的药,吃完药他便昏昏睡去,父亲也总在 他眼前晃动,还一个劲儿地与他说着什么,可他却不愿多说一句话,宁愿睡在恶梦 中。这期间谷川家没有一个人提起过安代,就连原田和其他看望他的朋友也没人提 及安代。那个冬天既寒冷又寂寞,既痛苦又绝望,他甚至觉得他再也起不来了,不 定哪天就睡过去了,不过,他内心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他甚至希望自己就此静 静地了却一生。 当第二年春天到来的时候,谷川英树的身体已渐渐得到恢复,他可以在母亲的 搀扶下在院子里走动走动,也正是在这个春暖花开的时节,母亲简单地告诉他,说 安代已经出嫁。谷川英树木然地接受了这个消息,并显得异常平静,没有任何冲动, 仿佛从伤口淌出的血已经凝固、变黑。 大学毕业后谷川英树没有征得家人的同意,也没告诉家人自己的行踪,只身来 到了距家乡不远的小仓市,在当地找到了一份工作,租了一间小房住下…… 这酒越喝越没有辣味,却像杯杯甘露似的流入体内,口腔、食道和胃里也没了 烧灼感,身体也不再感到寒冷,浑身上下都感觉舒服起来,尤其是那种蒙蒙胧胧的 感觉,令谷川对酒生出一丝感激,喝下去的欲望还在支配着他。只是谷川将整个酒 瓶都倒了过来,也不见一滴酒流出来,他嘟哝着甩手把酒瓶扔在一边,想下床再去 取一瓶,可是几次努力都没能令他站稳,最终他重重地倒在床上。 酒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深深藏匿在心底三十多年的隐秘,只需用酒精稍加浸泡 便全都蒸发了出来,溢满黑色的空间,挥之不去。谷川很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三 十多年前他曾经那样痛痛快快地哭过,如今他已不再年轻,他以为自己不再会那么 多愁善感,他以为自己已经修炼得不为情感所动,然而今天,他却无法控制住自己 的情绪,不过,最终他没能哭出来,只是在黑暗中想,什么时候他开始变得如此脆 弱? 谷川想到了金荔,他很难在金荔与安代之间找到相同点,她们是两个不同时代 中的不同女性,可是,反差越大谷川越要把她们俩人联系在一起做一番比较,这是 多么奇怪的事。从年龄上看他甚至可以做金荔的父亲,但他心中的感觉却截然相反, 他认为这是个非常荒诞的念头,恰是这荒诞的念头在不断地搅扰着他,使他心神不 宁。 谷川在溢满往昔回忆的黑暗中醉了,他连玻璃杯摔碎的声音也没听见,蟋缩在 空荡荡的大床上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