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转眼间已浑身湿透的丽丽,啪地关上了车门,汽车发动机冒出的粉红色的烟气,飘 向天空,车灯照出了马路上升腾的水雾。丽丽在车窗外冲着我毗牙咧嘴地嚷着什么。或 许那里真的是大海,丽丽就是一条发光的深海鱼。 丽丽向我招手,她的表情和动作似乎是我梦中曾见到过的,一个追逐白球的少女。 雨刷擦擦的响声很像要把人夹起来溶化掉的巨大的贝壳。 这金属房子般的车里,白色的车座就仿佛是巨大的贝肉,粘糊而柔软。 贝壳里震动着,流出了腐蚀性很强的酸液,我被它包裹起来,就要溶化掉了。 “快出来吧?在车里你要溶化的。” 丽丽如农田里走去。她伸开手臂,就像鱼鳍似的。她湿淋淋的衣服,恍如发光的鱼 鳞。 我打开了车门。 风声呼啸。走近一看西红柿并非红色。近似于夕阳西下时,云朵那独特的桔黄色。 是闭上眼睛也会烧灼视网膜的亮闪闪的桔黄色。 我追赶着丽丽。胳膊触到西红柿的叶子,毛茸茸的。 丽丽摘了一个西红柿,对我说: “阿龙,你看它多像电灯泡,还发光哪。” 我跑到她跟前,拿过她手里的西红柿,朝天上扔去。 “丽丽,快趴下,那是炸弹,快趴下!” 丽丽大笑着,和我一起倒在地上。 “我们好像是潜入海底了,静得吓人。阿龙,我都能听到你的喘气声。” 西红柿在呼息着,和我们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在枝叶间雾一般游动着。水汪汪的黑 色泥土中散落着杂草,生存着几万只小虫子。 “那边一定是学校,好像有游泳池。” 灰色的建筑物吸收着声音和水分,也把我们吸引了过去。黑暗中浮现出来的校舍, 就像是漫长的洞穴尽头的金色的出口。我们拖着沾满泥水的双腿,践踏着熟透后掉在地 里的西红柿,横穿过了这块田地。 我们躲进房檐下避雨,四周象是被空中的飞船罩住了似的,寂静无声,顿时感到一 般寒气袭来。 宽大的运动场的一角有个游泳池,周围种着花。盛开的鲜花就像腐烂的尸体发出的 疹子,又像不断增殖的癌细胞。花瓣散落一地,在风中飘舞。 “我觉得好冷,快没有知觉了。” 丽丽哆嗑着拽着我想返回车里去。从窗口看见教室里整整齐齐摆放着桌椅,令人联 想起无名烈士墓地。丽丽想要尽快逃离这可怕的死寂。 我拼命朝运动场的另一头跑去,丽丽在后面叫喊着。 “快回来,求求你,别到那边去呀。” 我跑到铁丝网前,开始往上爬。下面的水面,波纹交错,和节目播放完的电视一样, 在雷电的反光下白花花一片亮点。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回来吧,要不然你会死的!” 丽丽双手抱紧身体,两腿交错地站在操场中央吼叫着。 我像个逃兵似地从铁丝网上下来,毫不犹豫地跳进了万点涟调的游泳池里。 闪电照亮了丽丽握方向盘的手。她那透明的皮肤上满是泥水,汽车沿着基地的铁丝 网,行驶在弯曲的金属管似的马路上。 “哎呀,我忘了件事。” “什么事?” “我忘了给想像中的城市加上座飞机场。” 丽丽的头发一缕一缕的,脸色煞白,脖子上青筋暴露,肩膀上满是鸡皮疙瘩。 剪窗上滚动的雨滴宛如夏天的甲壳虫。就和甲壳上映出了森林的小虫子一模一样。 丽丽总是踩错油门和刹车,不停地伸直僵硬的白腿,使劲摇头。 “城市差不多建好了,不过是海中城市,飞机场怎么安排呢,丽丽,你有什么好主 意没有?” “算了,别胡说八道了,太可怕了,赶快回家吧。” “你也弄了身泥吧,干了以后很难受的。游泳池里的水很清初,闪闪发光。我决定 要建造一座海中城市。” “叫你别说了,听见没有!阿龙,你说现在咱们在哪里呀?我不知道该往哪边走了, 看不清路。你能不能正经一点,我们也许会死掉的,我一直在担心会死掉。阿龙;快告 诉我,咱们在哪里?” 突然,象炸弹爆炸一样,车里闪过一道桔黄色的光。丽丽声嘶力竭地怪叫起来,松 开了方向盘。 我急忙拉动刹车闸,汽车由于惯性继续向前滑行,刚到了铁丝网,撞在电线杆上停 住了。 “瞧,飞机!你看那边有飞机。” 跑道上灯火通明。 探照灯的光束在转动。所有建筑物的窗子都亮着灯光,等距离排列的指示灯明灭着。 喷气式飞机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在明亮耀眼的跑道起跑线上待命。 高高的塔楼上有三架探照灯,像恐龙脖子似的光柱掠过我们照出了远处群山。光束 照出的一团雨雾,一瞬间仿佛凝固了,变成一间银光辉映的屋子。明亮的光束在固定的 范围内来回转动着。每隔一会儿便扫射到距离我们不远的道路上来。我们因刚才的冲撞 而茫然不知所措,就像一上了发条就一直往前走的廉价的机器人一样,从车里出来,沿 着发出轰鸣声的喷气机的跑道朝前走。 探照灯正照在对面的山腰,这个巨大的桔黄色的光柱将黑夜层层剥去,各种东西包 裹着的黑夜被轻而易举地剥得一干二净。 丽丽脱掉了鞋,将沾满泥水的鞋扔向铁丝网。光束在附近的树林中穿行着,惊动了 一群睡梦中的小鸟。 “快照到这儿了,阿龙,好可怕。” 铁丝网突然变成了金色,射过来的灯光与其说是光束更像是烧得通红的铁条。光环 迅速逼近那里,地面升起了水气。土地。绿草、跑道都变得像烧化了的玻璃一样白晃晃 的。 丽丽先跑进了林子。我也跟着跑进去。刹那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几秒钟之后, 耳朵里产生了难以忍受的疼痛。仿佛被烧热的针扎着似的。丽丽也捂着耳朵倒在地上。 一股焦糊的气味扑鼻而来。 雨点打在皮肤上,就像被吊在冷库里,剥掉了皮,被人用尖尖的铁棍戳着似的。 丽丽趴在地上找着什么,像一个在战场上丢失了眼镜的士兵那样,疯了似地寻找着。 她找什么呢? 低垂的积云、倾盆大雨。小虫栖息的草地、灰色的基地、湿淡淡的道路、以及波浪 般伏动的空气,这一切都被置于喷吐着巨大火舌的飞机的支配之下。 飞机开始缓缓滑动,大地震颤着。银色的硕大金属物体慢慢加速,尖锐的声音仿佛 使空气燃烧。距离我们很近的飞机的四个巨大圆筒喷出了蓝色的火焰。汽油味伴随着狂 风吹到我的脸上。 风把我掀翻在地上,我拼命睁开眼睛望着飞机,只见飞机的白肚皮一晃而过,转眼 间消失在云层中了。 丽丽望着我,牙缝间挤出白沫,嘴咬出了血。 “喂,阿龙,你的城市怎么样了?” 飞机仿佛在空中静止不动似的。 就像百货商店里吊挂的玩具飞机,看起来一动不动的。好像是我们自己飞起来了。 脚下的地面,草地和跑道都在渐渐远去似的。 “喂,你的城市怎么样了?” 丽丽懒懒地躺在路边问道。 她从口袋里拿出红,撕破身上的衣服,往身上徐起口红来。她边笑边在肚子、胸脯 和脖子上画着一道道红线i 我只觉得脑子里充满了机油味,哪里还有城市的影子。 丽丽把脸涂得就像狂欢节里的非洲女人。 “喂,阿龙,杀死我吧。我现在只想让你杀了我。” 丽丽含着泪喊道。我们被大风吹到铁丝网上,铁丝刺进了肉里。我觉得自己已是百 孔千疮,一心只想要逃离难闻的汽油味。丽丽趴在地上向我大呼小叫,不断地嚷着要我 把她光着身子捆起来,然后杀死她。我走近丽丽,只见她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大哭起来。 “快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我双手扼住了她那画着红道道的脖颈。 这时,远远的天边发出一道亮光。 耀眼的闪光把一切都照得透亮。丽丽的身体、我的手臂、基地、群山和天空都变得 清晰可见。我看见那闪光之处有一条曲线划过,这是从未见过的无形的曲线,它是白色 的,起伏的,弧度很优美的曲线。 “阿龙,现在你知道自己像个婴儿了吧。你本来就是婴儿。” 我松开扼着丽丽脖子的手,用舌头吮吸丽丽嘴角的白沫,丽丽脱掉我的衣服,紧紧 抱住了我。 彩虹色的汽油从我们身边流了过去。 清晨,下了一夜的雨停了。厨房的毛玻璃上辉映着银光。 我呼吸着温暖的空气,冲咖啡的时候,突然大门开了。三个警察出现在门口,他们 穿着厚厚的制服,斜挂一条白带子。我吃了一惊,把白糖撤到了地上。 其中一个年轻的警察问我: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哪?” 我站在那儿发愣,前面的两个警察推开我进了屋。他们也不管阿开和铃子还在睡觉, 粗暴地拉开窗帘,抱着胳膊站在窗前。 后面一位年龄较大的胖警察,踢开地上乱放的鞋子,慢悠悠走了进来。 “虽说没有搜查证,你们也不能怎么样吧?这是你的房问吗?是吗?” 他抓起我的胳膊,看了看上面的针眼。 “你是学生吗、’这外男人的手指短粗,指甲很短,虽然他并没有用力抓,我也没 能甩开他。 我看着晨曦照耀下,轻而易举地抓住资的这只手,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手一样 地呆呆地看着。 房间里每一个人都几乎是裸体的。他们急忙穿起衣服。两个年轻的警察窃窃私语着 什么,好像在说“猪窝一样”。“大麻”等等。 “赶快穿上衣服!喂,你把裤子穿上!” 阿开只穿着裤衩,吸着嘴瞪着胖警察。良子和和夫面无表情地站在窗之,揉着眼睛。 警察让低价把收音机关掉。就在墙边的铃子翻着手包,找出刷子来梳头发。一个戴眼镜 的警察抢走她的手包,把里面的东西一古脑倒在桌子上。 “你们干什么呀,别动我的东西。” 铃子小声抗议道。那个警察哼了一声,不理睬她。 莫卡还躺在床上,汗津津的屁股亮光光的。年轻的警察目不转睛地盯着莫卡屁股间 露出的黑毛。我走过去推了推莫卡,说“快起来吧。”又把毛毯给她盖上。 “还不快穿上裤子,看什么呀。” 阿开嘟吹着不理那个警察。和夫把牛仔裤扔给她,阿开咂着舌头,不情愿地穿上了 裤子。 三个警察叉着腰,眼睛搜寻着房间。拿起烟灰缸看了看。莫卡好容易睁开了眼睛, 迷迷糊糊地问: “哺,干么呀,这些人干么呀?”警察们听了窃笑起来。 “你们这帮人也太过分了。真不象话。大白天的一丝不挂,你们自己也许不觉得什 么,别人可知道羞耻的。” 年长的警察打开凉台的窗户。水雾样的尘埃一涌而出。 早晨的街景刺眼而混浊。马路上奔驰的汽车反光令人晕眩。 屋子里的警察显得比我们个头大了一圈。 “请问,可以吸烟吗?” 和夫刚一问,戴眼镜的家伙就说:“不行”,并将和夫手上的烟夺下来,放回烟盒 里。铃子帮莫卡穿上内衣。莫卡脸色苍白,哆咦着戴上胸罩。 我忍着呕吐感,问道: “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他们三个人对视了一眼,高声大笑起来。 “你还好意思问有什么事。告诉你,在外人面前不能光着屁股,连这都不懂吗?你 们是人,不是狗。” “你们也有家人把?他们不管你们吗?他们一定知道你们在乱交吧。喂,难道你和 自己的父亲也乱来吗?我问你哪,听见没有。” 警察对着阿开申斥道。阿开眼里含满了泪。 “哼,温蛋,你还会伤心哪。” 莫卡一直在发抖,铃子帮她扣上了扣子。 阿开想去厨房,胖警察拦住了她。 在布满灰尘的警察局里,最年长的良子写了悔过书后,我们就被放出来了。我们都 没回公寓,直接去日比谷的露天音乐厅去听巴卡兹的音乐会了。大家一脸倦容,坐在电 车里没有一个人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