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父母住在一所用粗砂岩建造的小房子里,属于三十年代那些不值什么钱 的房子。一九一四年那场战争证明了什么是毁灭,应该承认从那以后,新的建筑 物似乎在向被扰乱的时代气氛表示歉意,于是郊区的小屋就千篇一律地蔓延开来, 这是它们主人的骄傲,也是对高雅趣味的损害。那是一座老式的砖石建筑,房间 又高又窄,里面的各种气流就像在烟囱里那样混作一团。在房子前面的一条宽敞 笔直的街道那边,尚皮尼赛马场营造着一种使我着迷的气氛。后面的厨房对面是 一个装扮成小资产- 者模样的工人的小花园,几步之外的花园边上有一条道路, 它在其他一些小花园里穿越,一直通到马恩河畔。 父亲禁止我到赛马场去。他憎恨的就是这个地方。他认为在这里与讨厌的大 富翁们混在一起的,是zJ,群无能为力的人,他们对一头愚蠢而危险的畜生进行 打赌,指望以此在金钱的赌博中拯救自己的灵魂。我非常尊重我的父亲,他是个 讲原则的人,是一九一四年战争的光荣的幸存者,一个坚定不移的共产党人。他 的一生都在旅行,因为他是葡萄酒业的代表。他只在一些大型的葡萄酒和烈酒公 司,以及并不捍卫工人阶级的饭店老板之间来往,这就使他有了资产者的风度。 我的母亲在铁路上工作,是一个雇员。她是阿尔萨斯(法国旧省名,二战期间曾 被德国占领。)人,做事很有条理,总是笑眯眯的,从来不惹我的父亲生气。 我记得自己像一个年轻人越墙而过那样结束了青少年时代。看起来会很不错 的外表从未信守诺言,它让我长了一副在当时算是很高的身材,目光敏锐但身体 软弱。双肩下垂,因此尽管在马恩运河上受过一些划船比赛的训练,我还是获得 了圣加尔米埃(法国卢瓦尔省首府,以出产碱性的矿泉水和玻璃器皿闻名。)的 绰号,意思是把我比作这种牌子的酒瓶。从此我对任何形式的体育活动都抱着一 种彻底的反感,我的性格就是由不从事体育活动一的偏见造成的。在我这个设防 的小世界里,信仰没有任何位置。我的小世界包括在商业学校里的课程,想闯入 女性世界的种种不幸而又执着的企图,以及我不顾家里的斥责在赛马场度过的星 期T~p ,因为我恰恰非常喜欢这两种人的混杂:戴大礼帽的富人与戴贝雷帽的、 赌输后在红葡萄酒中寻求安慰的工人。凡是为了普天下的伟大事业而在内心产生 的光荣冲动,我全都留给了我的父亲。考虑之下,由于我不是一个自我欺骗的人, 我知道我并不怎么渴望着使别人幸福,我只喜欢快乐,只是随时准备为了让自己 的官能好好享乐一番而奋斗。我很眷恋我的家庭,当然也眷恋我的父母,他们关 切地使我既无兄弟又无姐妹。还有我的舅舅和舅母,他们和独生女儿、我钟爱的 表妹生活在离此两条街的地方。我喜欢我们六个人聚在一起的星期天。 我无比钦佩我的舅舅,在一九一四年被一颗炮弹毁容之后,他穿着带条纹的、 前面有双排扣的西服,带着手杖和帽子,按照规定退役了。吞咽困难并不影响他 的胃口和愉快的心情,人民阵线(法国反法西斯主义的统一战线,由共产党、社 会党等左翼政党于一九三五年五月成立。一九三六年六月组成人民阵线的第一届 政府,不久因内部件分裂而消亡。)在我们家里并未引起纠纷。我的舅舅曾是火 十字团体(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法国的一个极右政治组织)的成员,当了很长时间, 他一向嘲笑我父亲的布尔什维克主义。父亲尊敬这位杰出的反动老战士,因为知 道他其实比许多共产党人都要宽宏大量,但他们还是在星期天整个下午吵得不可 开交,吵到吃晚饭、也就是把中午的剩饭重新热好的时候才逐渐停止。不管怎样, 一种深刻的默契都会使这两个男人言归于好:勃艮第(法国东部地区)葡萄酒不 如波尔多(法国城市名,纪龙德省省会)葡萄酒度数高,但是味道无疑更加醇厚。 我记得一次激烈的争吵,确实使表妹和我感到担心,因为它可能会导致家族当中 持久的不和,那是苏联人和德国人签订德苏条约(一九三九年八月二十三日,苏 联和德国在莫斯科签订《苏德互不侵犯条约》,主要内容为互不使用武力和交换 情报等,该条约在西方左翼阵营中引起了思想混乱。)的时候,舅舅指责我的父 亲站在叛徒那一边。 宣战的时候,父亲站在俄罗斯人一边,他参加了一次法苏友好协会组织的旅 行,我们一连几个星期都没有他的消息。他们为了回国不得不绕过整个中欧,经 过北欧直到挪威,舅舅就把我的母亲和我都置于他的保护之下。父亲回来后变得 矮了一大截,政府开始驱逐被控与敌人同谋的左翼分子,从来不介入政治讨论的 母亲,请求父亲让人家稍微忘记他。于是我们所做的事情,就是和所有未被动员 的法国人一样等待着,远远地躲在马其诺防线(法国从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六年 在东北边境修筑的防御工事体系)的后面,那是法国人的天才的表现,是竖立在 那里对付德国人的笨手笨脚的军队的。 在一直传到巴黎的装甲车的隆隆声中,当德国人经由比利时绕过那条防线的 时候,法军就丧失了斗志,被打得一败涂地。经过敦刻尔克(法国北部城市名。 一九四0年,比利时的部分盟军在该城经过激战后乘船驶向英国。)战役之后, 我的父亲和舅舅以为马恩运河上第一次战役(一九一四年九月,法军在马恩河战 役中阻止了德军的入侵,迫使德军撒退。)的奇迹就要重演,然而没有发生任何 战役。我又看到所有的汽车、小卡车都掉过头去,离开巴黎向南方驶去,孩子们 拥挤着向外看,鼻子贴在玻璃窗上。法国战败了,这在它的历史上不是第一次, 但在我的一生中却是第一次。父亲和舅舅关在我们家楼上的小办公室里,经过半 个小时的临时会议,他们出来了,两个人神色都很严肃。他们的忧伤与其说是因 为战败,不如说是因为赢了第一次大战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他们决定不走,在 敌人面前没有任何理由退却,再说舅舅和舅母没有汽车,父亲汽车的性能也不适 于开到外省去。于是我们就看到德国人驻扎下来,尽量什么都不去想,集中精神 关心主要的事情:食物和葡萄酒的储备。 巴黎市中心和郊区的一些人没有选择出走,德国人对他们显得特别彬彬有礼, 使我的舅舅感到厌恶。这些日耳曼人试图在内心里变得和他们的军服一样干净, 所以他每当与其中之一交错而过的时候,都会看到一种向他表示的敬意,因为通 过他的给人以深刻印象的伤疤,他们把他看成一个值得尊重的敌人。在我的商业 学校里,开始出现一些进行抵抗的想法,以任何人都尚未受过惩罚的、冒失的勇 敢行为来使女孩子们大吃一惊,这是最好不过的时机了。我既想在围绕我们的那 些小姑娘的身边显得了不起,也讨厌类似于在一个性情暴躁的数学老师的椅子上 插一根戳屁股的小棍的幼稚行为。我们已经进入了业余骑士的时代,要写出我们 反对钢铁般的德国佬的武功歌(法国中世纪歌颂骑士功勋的英雄史诗。通常由行 吟诗人朗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