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的舅舅曾经倾向于贝当元帅,后来在一九四。年六月十八日,他像其他的 法国人一样听到了某个很少被人提及的将军[ 指夏尔·戴高乐(1890—1970), 一九四0年六月任国防部副部长,法国沦陷后在伦敦领导“自由法国”运动,继 续进行抵抗。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六八年任法国总统。] 发出的号召。父亲根本不 相信这个前国务部长,他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从法国跑到它的另一个宿敌英 国去了。接着几天以后,传来了杜克洛[雅克·杜克洛(1896—1975),法国共 产党领导人之一,大战爆发后在国内领导抵抗运动)和多列士(莫里斯·多列士 (1900—1964),自一九三0年起至去世任法国共产党总书记,大战爆发后逃亡 国外,一九四0年至莫斯科,一九四四年回国。]进行抵抗的号召,这对我父亲 来说是做了好事,因为德苏条约一直是他的精神负担,尽管他自己并不承认。 巴黎在几个星期里一直冷冷清清,以至于德国人对出走的人进行威胁,于是 这群人又回来了,同样的人,同样的小车,同样惊恐的目光,一小撮人热衷于以 这群人的名义大发议论,似乎他们事先就知道一样。由于缺乏燃料,汽车未能在 出发之后的旅途中幸存下来。所有这些人拖着过分笨重的箱子,全都有着同样的 目光,那是留级的小学生在开学那天,又见到去年虐待过他们的老师时的目光; 是正在街上追逐母狗时被主人发现并痛打一顿,然后回到窝里的狗的目光。 世界从未前进,大部分时间里它是在装出前进的样子,人人对此都习惯了, 多多少少都能适应。当世界显示出它的真面目的时候,对于有二十岁或者差不多 年龄的人来说,这是一种难忘的兴奋。正如一座火山,人们徒然地知道脚下的熔 岩永远在沸腾,却依然被它不可预见的喷发景象所吸引,哪怕由此产生的只是忧 伤、痛苦和贫困。 在所有回来的人当中,许多人都保持沉默。一些人是由于害怕,另一些人是 吞吞吐吐。我只是在多年以后,才知道后面这一类人当时少到了什么程度。那些 说话的人,是被他们的肚子逼着说出来的。例外的是一些吹牛的人,他们是乱糟 糟的天空里残留的云彩。 法国就这样在汽船舵手们熟悉的方位上重新上路了:对付着往前走吧。 一九四0年冬季来临了,与往年相比,它并未带来更多的同情,战争不是一 个足以使天气变得温和的理由。法国人又发现了每八十年就时兴一次的游戏规则, 人们穿着随手拿来的衣服,却保持着原来的面孔。很难设想人在他的基因里的时 候就会打内战,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又必须找到一种人来为战争的不幸承担责任。 全都偏爱无国籍的人:犹太人伸手可及,人们给他贴上一颗黄星,不像在利穆赞 (法国中部大区名)奶牛的耳朵上卫生地刺上的花纹那么隐蔽。很久以来,人们 就在寻找那些罪人,是他们造成了一九三二年的危机和人民阵线,所有这些使我 们处于无准备状态和导致战败的灾祸。现在人们开始看到他们了,这些可怜的人, 像那些在捉迷藏时被人用布带蒙住眼睛的人那样走着,被推得引起哄堂大笑。他 们跌跌撞撞地碰着周围的一切。当有人将他们的包头巾取下的时候,他们的眼睛 会重见维尔迪夫(巴黎地名,全名为“冬季自行车赛场”,一九四二年七月十七 日,八千一百六十名法国犹太人被捕后关在这里,后来被送进德国的集中营)的 阳光,然后就在死亡火车里什么也看不见了。关于播种死亡的问题,法国人是内 行,不过在目前的情况下,他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有分量的合伙人,一个实行种族 灭绝的工业家。想想就在不到二十五年前的时候,人们还在一条战壕与另一条战 壕里相互瞄准,里面全是烂泥!人生来就适合于相互合作的,不再有军队了,但 好在还有警察,亚森·罗平(法国侦探小说家莫里斯·勒布朗(1864—1941)塑 造的人物,称为侠盗亚森·罗平)嘲笑过警察局长加尼马尔,现在警察又恢复了 从那时开始丧失的骄傲,那个时代结束了。无论如何要一网打尽,就连孩子们也 仍然被挂在网眼里。 我是现在才这样说的,而在那个时代对这些并没有这样一种意识。当时即使 由于极度的厌倦而食不甘味我也不感到灰心失望,因为我既非年幼无知,也并未 成熟到悲天悯人的程度。我没有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所以不会再任凭自己受到 忧郁念头的影响。 预告的世界末日并未来临,屏住气息的日常生活又开始呼吸了,正如所有这 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使人忘了越来越难以找到吃的东西一样。赛马场又开张了, 舞台不再是占领时期以前的那个舞台,犹太大业主已经黯然失色,显然是害怕有 人要他们在自己马匹的号码布上贴一颗黄星。这样土生土长的法国业主运气就来 了,他们瞥见一种美好的未来在等待着他们的那些蹩脚货。赛马对于我有了一种 新的重要意义:在我们这个瓦勒德马恩省的小角落里,夏富安夫妇是有名的猪肉 食品商,在所有的星期六和星期天下午,他们的女儿都去经营大看台的酒柜。她 是个玫瑰色皮肤的漂亮少女,在阴暗的柜台里显得光彩照人,使得烧酒越来越难 以买到。我在柜台前面一呆就是几个钟头,没话找话,和她进行着不时被她的工 作所打断的交谈,试图使她对我产生一种虚假的印象:一个俊俏可爱和很有修养 的小伙子。我考进了一所著名的商业学校,使她不得不正视我。我即使在注视她 的时候,也不禁要想起她的母亲,一个渗透着欲望的肥得流油的娼妓,迄今为止 我从未见过任何如此诱人的东西,如此充满在衣服中的丰满和细腻。我对她没有 吸引力,当我试图重新挑起话题的时候,我从她落到我身上的心不在焉的目光里 看出了这一点。我只是使她对我产生了一点兴趣,但这就足以使她在一天晚上, 当我们沿着赛马场回去的时候,任凭我握住了她的手。我预计还要像这样走过漫 长的路程之后,才会有胆量拥抱她,在一个被占领的郊区进行一次长时间的浪漫 调情。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吉奈特——她虽然与这个名字并不相称,但她就 是叫吉奈特——从第一个晚上开始,就把我带进了一个属于她父母的、她有钥匙 的车库。她让我保证永远不谈起这个地方,我发了誓,无论什么誓我都会发的。 这是一间用大锁锁住的车库,由一只狗看守着,一只垂涎的、样子十分可怕的大 狗,有着和一个德国国防军士兵神态相同的目光。我没费多少时间就明白了这只 看门狗的用处。她的猪肉食品商父亲假装缺货,当然是在一九三九年以后,同时 却把猪肉食品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堆积在这里。那是一种不可磨灭的回忆:吉奈特 仰卧在一堆布口袋上,裸露着大腿。我这块普鲁斯特笔下的玛德兰蛋糕[ 普鲁斯 特(1871 1922 ),法国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追忆似水年华》。主人公马塞 尔在喝泡有玛德兰蛋糕的茶水时,蛋糕的味道引起了他对童年时代的回忆,这里 用来比喻作者对少年时代的回忆。] ,有着一股熏猪肉的猪皮香味。我不得不再 一次做了保证,在被她父母怒斥之前回到家里去,我说话算数。她不愿意我拥抱 她,似乎这比其余的事情更会使她受到连累。吉奈特整理好衣服,在我的脸上响 亮地吻了一下,就把我永远打发走了。我不是第一个,肯定也不是最后一个,而 她始终是第一个。但她毕竟表示了对我的器重,不是通过她奉献的肉体,而是在 她父亲的藏货问题上对我的信任c 这使我想起了我和一个醉心于马匹的老赌客的 一次谈话,他说一匹第一次交配的种公马永远不会再和从前一样,因为从前它是 以为懂了,而事后则是确实懂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在此刻我又想起了这次谈话的片断,它使我在回家的路 上嘴唇露出微笑。剩下的问题是要知道吃些什么,是甘蓝还是菊芋。后来有许多 次,当饥饿变得无法忍受的时候,我也曾想过把那只狗杀了之后把锁撬开,我当 时有种种理由来安慰我的良心,使这种不诚实的行为合法化。吉奈特的父母是有 名的囤积居奇者,她的母亲碰到每个德国人都要炫耀她所有的牙齿。但是我许过 诺言,我从来没有解除履行诺言的义务,在一个四分五裂的世界上,这是一种小 小的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