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们离开了这个地方,去看那些自然死亡的人。在本区有两次临终涂油礼, 在那里有人负责为我作出安排。我问本堂神甫是否可以让我把行李带上,如果不 行,至少也要带上我母亲的羊毛衫。 我又开始每天变换住处,变成了一个流浪者,习惯于不打招呼就走进别人的 家里。口令从“革命的前夜”改成了“汤是凉的”。罗网正在编织,从“义务劳 动局”里逃跑者的队伍在日益扩大,无论如何人家是对我这么说的。 各种活动相互配合,证据就是与我碰面的大资产者和神甫与无产者一样多。 不管怎么说,我对政治不感兴趣。无论是戴高乐主义者或者共产党员,都没有多 少摆脱政治的机会,只要让德国人被孤立起来就好了,可是这又会使人觉得很像 是内战。法国被分成人数不等的三类。人数最多的那些人认为最要紧的是别引起 注意,而且像寒流来临前的小哺乳动物那样忙碌。人数较少的是那些彬彬有礼的 人,善于待人接物,并且觉得客人的衣着很合适。他们有点乐于使我们成为问题, 并且用为欢迎德国人而安排的大型泥鸽投射器来结果我们。人数最少的就是我们, 一支流浪汉的军队,在林下灌木丛里、在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吵嚷声中漂泊,同时 在需要一枝长矛的地方插上投枪。 我很快就知道我们是不会单独出来的,没有陌生人的帮助,人们不久就只会 听到我们在山岭里的喘息声了。 在以后的四个月里,我忙于回收英国人通过瑞士给我支配的资金。我首先帮 人偷越国境,这是一种苦役犯才做的事情。要想避人耳目,就要冒着大雨、严寒 和浓雾,在羊肠小道上爬山越岭,气管里像火烧一样,等待信使的到来。接着再 从映着水光的山坡上下来,拎着一只手提箱,远处传来巡逻犬恼人的吼叫声。还 要担心随爆炸声而来的大胡蜂的叮咬,我们还只了解世界的最黑暗的一面,而大 胡蜂会把你打发到这个世界的彼岸去。为了骗过巡逻犬敏锐的嗅觉,我的伙伴教 了我一招:在水流里走,直到我的气味在旋涡里消失为止。每当道路与一条溪流 交叉的时候,我都要顺着水流走上五十来米,然后再回到干燥的路面上来。这时 鞋子里的水结成了冰,像一个捕兽器那样夹住了我的双脚,我有好几次想到恐怕 要截肢了,就像那些无缘无故地折磨自己的登山运动员一样,但是求生的欲望却 比坏痘的腐蚀更为强烈。 在成功地躲过了二十来次之后,组织上要求我负责按照密封隔舱惯用的方法 来分配资金。这是以踪迹为赌注的棋局,必须再一次让世界上最出色的猎犬停留 在河岸上,找不到我的足迹,因为河流的波浪已经冲掉了我的气味。这是第一次 需要我聪明而不是忠诚,我就这样成了财务主管。 在每天改变住所的同时,我始终使战争的原动力(“战争的原动力”的意思 是金钱,源于谚语“金钱是战争的原动力”)发挥良好的作用,使它们得以从喇 叭口火枪(十五至十八世纪用的武器)转为冲锋枪。而且把扎克雷起义(一三五 八年的法国农民起义)变成了有组织的集团。我总是在每次都不同的地方收到资 金,也总是在每次都不同的地方把它送出去。我生来就是个随和的人,于是我也 就并不过分地利用了这一点,因为显得过于普通反而会引起注意。法奸们感到有 朝一日面具会掉下来,所以都在为自己安排后路,我们的眼线从他们那里得知, 我正在受到严密的追捕。他们有关于我的一份所谓描述,不过没有照片,但是他 们在跟踪我。他们突然来到一些前几天我躲藏过的地方,起初是隔上四五天,后 来就变成三天了。当他们搜查我前天晚上住过的带家具的房间时,有人告诉我该 离开这个地区,可是我还有一批货要交出去,那是一个大城市,一个省会。被迫 在乡下呆了几个月之后,我盼望着融人到这个大都市、这个没完没了的夏令营里 去。于是我打扮成大城市的人,放在我的手提箱里的钱,足够让一支游击队吃上 六个月的干酪和点心。我在一个大站下了火车。我的模样像个近视的知识分子, 戴着焦距加倍的圆眼镜,注意着自己的脚步,担心看不见它们在向前迈动。从车 站里出来,和我接头的人告诉我,交货的地方情况可能变得严重了,还是到他指 给我的一个旅馆里等到第二天更加保险一些。我第一次没有睡在别人的家里,所 以就想消遣一下。我成年累月地与别人碰面,却为了保密而不能与他们联系。那 些姑娘和妇女把我当成一颗定时炸弹,安放在装有翻板活门的地窖和顶楼里,我 却不能偷眼看看她们,这不禁使我怀念起逝去的时光,我二十岁以后匆匆而过的 两年,我的像烟灰缸里的烟头那样耗尽的青春。我扪心自问,良心也在为我辩护, 于是我决定从军队的给养金里抽取一笔微不足道、但足以保障我一夜销魂的费用。 我沿着豪华饭店兜了一圈,由于我的服装过于普通,两家大饭店把我拒之门外, 但是第三家不错:里面有一种美好年代(指一九00年前后法国人民生话最安定 繁荣的时代)的装饰,令人想起欧洲也有过这样一个时代。战争在这里停止了, 当信念屈从于感官的享受的时候,这个地方以不值一提的追求使人感到轻松。在 一个犹如一节头等车厢里的角落里,饭店老板给我安排了一张单独的桌子。郁金 香形状的灯发出的黄光照射在紫红色的墙壁上,厨房里飘出来的气味维持着我的 食欲。我一行一行地细看着菜单,看完一道菜就漫不经心地瞥一眼餐厅,以及餐 厅里像幻影那样走来走去的人。需要就是法则,他们厚颜无耻、毫不隐讳地表示 赞成妥协,这样就能够使他们的生活不与昨天的世界决裂,或者使那些把战争当 成一架电梯来利用的人得以达到那个世界。在这个与我的世界相对立的世界里, 我的感觉不错。一个“共产分子”,红葡萄酒和覆盆子酒使我置身于天使之列。 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怕。我品尝着我的安逸,我无法想象能在这个享乐的地 方把我抓起来,而我也许正与那些追踪了我一天之后来此休息的人一起享受。因 为他们相信我是个重要人物,他们的妄想狂把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兵变成了一个军 长。或者老天爷注定要使我显得如此重要,只有我死了以后才能解除对我的追捕。 此刻他们这伙人和我很协调。肥厚多肉的牡蛎每份一打左右,我点了两份作为头 道菜,再加上葱和醋的配料。接着是一条椒盐剑鱼。在两道菜之间,我喝了一杯 陈年的苹果烧酒来开开胃口。接着是一道烤鸡,所有的菜肴都就着两瓶马恩河畔 夏龙(法国地名)坡地上出产的葡萄酒灌了下去,这是给火枪手吃的一顿美餐, 我却由于多年吃各种做法的土豆而备受食道变窄之苦,于是就像一个罗马皇帝那 样,高雅地到厕所里去,悄悄地把它呕吐出来了。 情欲最初的目的是赋予生命,而在我身边游荡的死神却激起了我的情欲。我 已经醉得无法约束自己,于是不顾宵禁,向旅馆老板告诉我的一个妓院走去。一 旦进去,天亮之前是不可能回来了。这座建筑物里散发出廉价的香水气味,顾客 是一些同样败类的法军下级军官和警官等助理人员。我挑剔地拒绝了头三个被推 荐给我的姑娘,她们身上散发着女贩子和计件工作的味道。鸨母对我确实没有什 么好感,但是当我挑剔的时候,她却用一杯杯只有水泡的香槟酒来增加营业额。 夜深了,所有的妓女重新安排,我看中了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妓女,一个似乎为有 个奶妈那样的胸脯而不知所措的小姑娘。她的微笑很美,几乎是纯洁的。她问我 是不是保安队的,我装作是一个需要匿名的重要人物。一旦她脱光衣服,我就把 耳朵贴在她的阴道上,好像要努力听到大海的声音。她什么都没说,我则在醉酒 以后感到忧伤。她有同样漂亮的臀部和乳房,而且性格也难得那么随和,通常女 人的肉体和性格是无法两全其美的。鸨母一定是在盯着沙漏,她发现我超过了时 间。于是我不惜血本,丢下一沓钞票,作为我安宁地一直呆到黎明的代价,她很 不情愿地同意了。我独自和姑娘呆在一起,是妓院里的最后一个客人。她叫露茜, 当分别的时刻来临的时候,她谢绝了我给她的小礼物,以向我表明她度过了一段 美好的时光,其余的一切都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