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四天里无所事事,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这段时间真是度日如年。我本来可 以一去不返的,可是还有阿加特,这个长着金灰色头发的漂亮姑娘。当我在为正 义的事业而操纵她的时候,与知道我们想让她扮演的真正角色相比,让她一无所 知是可以理解的,可以使她更加感到欣慰。但是我不想把她当成被一种失败的事 业所驱使过的受害者,抛弃在那里不闻不问。一个如此善良、如此容易操纵的姑 娘,在踏上这条会使我乘坐一块阿拉丁(阿拉伯故事《一千零一夜》里的人物, 讲述他到地心里去寻找神灯的故事)飞毯、远离一切致命的喧闹声的道路之前, 我要把她隐蔽起来,告诉她能够理解的事情,不使她处于危险之中。米拉从未对 我说过她住在什么地方,但是阿加特一直夸耀她那个供女仆住的房间,说从那里 可以看到大河,这样我就有了她的地址。我背上我的小行李卷,步行到她那里去。 走了有一个钟头,我看到了这座古典的、像资产者那样高傲的楼房,她就住在屋 顶下面。我诅咒当时的建筑师,他们已经会造六层楼了。楼房里好像没有人,我 敲了敲那扇由于在阁楼下面而弯曲的门,她出现在门洞里,在她身后有一个像癞 皮狗一样剪成光头的保安队员,我想跑掉,但是另外两个头剃得光秃秃的人堵住 了通道。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们在后面推着我,阿加特目瞪口呆地跟在后面。 他们把汽车停放在后院里,我坐在后排的椅子边上,注视着河岸在不断地向后逝 去。我像自知必死无疑的人那样平静,只是专注于河流的美感。 盟军在离此几百公里的诺曼底海滩登陆,并不妨碍纳粹的旗帜在德军司令部 上空肆无忌惮地飘扬。他们确实登陆了,但丝毫不能说明德国人没有把他们赶回 海里去。阿加特显然是不会招供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她什么都不知道。我预感 到一声不吭会更糟,他们会把她当成一个顽固不化的人,让她吃更多的苦头,即 使她说的是实话也救不了她。明亮的院子里铺着熔剂石灰石,它们在保安队员们 带钉的鞋底下像饼干一样喀喀作响,我与她的道路就在这里分开了。在这个天花 板很高、分枝吊灯闪闪发光、制造人类的污泥浊水的特殊旅店里,不停的来回走 动充分说明正在搜捕内部的敌人。我从前了解的很不成熟的抵抗运动,已经像燎 原烽火一样蔓延开来。我不知道阿加特被带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们把我留在一个 房间里,很像一个有传令兵守卫的候见厅。这是六月末的一个晴朗的日子,透过 一扇开向一个精工制作的阳台的大玻璃门,射进来一缕假期的阳光。我有一会儿 考虑过从这个窗户跳出去碰碰运气,这样做并不比这次磨难之后幸存下去更软弱, 然而这不符合我的本性,何况我的身体也不允许这样做。我就这样在这个类似于 一个著名的医学教授的候诊室的客厅里,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个多钟头,不同的是 我在这里不是为了治病,而是让人在这里把我杀死。 沿着一条长得没有尽头的走廊,有人把我领到了上面一层楼,一道双扇门后 面是一个大房间,墙壁上覆盖着细木护壁板。在这个大房间当中有两张办公桌, 一张是部长用的大桌子,与它垂直的是一张二流职员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看不 出多大年龄的女秘书,我只看得见她金黄色的发髻和白色的衬衫。部长的桌子后 面坐着一个纳粹军官,一套订做的标准军服紧紧地绷在身上。他们让我坐在房间 当中的一张铁椅子上,双手反绑在椅子背后,德国人走到我的身边,我就像展示 给他看的一件艺术品。他绕着我的椅子走了一圈,眼球突出的眼睛使他的整个面 孔很像刀片。当他碰到我的目光的时候,他微笑了,然后喃喃自语地走开了,他 的话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他矫揉造作地说着谨慎的法语,非常费力地去掉他的日 耳曼口音。 法西斯主义不是一种意识形态,而是一种病理学。他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当我想到,加尔米埃先生,”他故意语调缓慢地说起来,“当我想到从一 九四一年以来,我们最优秀的人都在追踪着您的足迹;从一九四二年开始,我们 就对您最微不足道的事情和行为都了如指掌,只是去年我们才在中央高原(法国 中部的高原)失去了您的下落,而在最偶然、最意外、最绝望的时刻,您却落到 了我们的手里,就像一片不由自主地落下的秋天的树叶。我们在任何时候都没有 想到能抓住您,而现在您却以最笨拙的方式自投罗网,可见天意在我们这一边。 您当然清楚,我们知道许多关于您的事情,我们尤其知道您不是一个普通的游击 队员。您与戴高乐分子没有联系,但是您直接接受英国人的命令,因为他们不信 任戴高乐,所以建立了他们自己的情报网。我还知道,不说一年,就说这几个月 吧,您给英国人当情报员,收集离开基地的潜艇的活动情况,使它们遭到深水炸 弹的攻击,为此您要对我们至少三艘舰艇及其全体水兵的沉没负责。因此您可以 自夸,靠着只有在一个劣等民族里才有的两面派的癖性,独自杀死了第三帝国 (指一九三兰至一九四五年的德国)的至少三百名最优秀的士兵。我要补充的是, 您很可能还不知道,您躲过和麻痹了我们的情报员的警惕性,他们曾写过一个关 于您的报告,把您说成是诚实的法国人。因此,加尔米埃先生,我现在面对的是 在我负责管辖的这个地区里,要独自对大量德国人的死亡承担责任的人。我们掌 握的这些可靠的情况,当然会使您必死无疑。我不敢预料您会不希望和我们合作, 那样您将受到几个星期的拷问。等到体无完肤之后,您将被流放到一个集中营里 去,到您那些下等人兄弟那里去,我们正在建设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他们的位置。 我认为有必要告诉您,流放比死亡更难忍受,这是对存在的否定,您能理解,它 比死亡还高出一级。以单纯的务实精神来看,我要说今天不是复仇的时候。如果 您和我们合作,来摧毁听命于英国人的、使我们的损失越来越大的情报网,那么 我可以向您保证,虽然没有什么能够赎回您可怜的生命,但如果您向我们提供的 情报具有足够的重要内容,您就只会在脖子上挨一颗子弹而死去,就像被蚊虫叮 了一下,然后就一无所知了,这是很舒服的,对吧?在相反的情况下,我会使您 痛苦,受许多痛苦,把您贬人最普通的动物之列。你们法国人都很幼稚,不会衡 量你们的行为的意义,所以我让您在明天上午考虑一下。为了有助于这种考虑, 我要把您安置在一个小房间里,您可以目睹几次对男人和女人的讯问。我之所以 这样优待您,是因为我需要您,时间紧迫……我要把您交给我们的法国同行,他 们并不一定像您或我这样富有教养。我希望我们能够再见,加尔米埃先生,不要 迫使我把您像一个普通的‘恐怖主义网络头目’来对待。哦,我忘了,我们知道 三年来您是用一种假身份进行活动的,我们也知道您是共产党员。我们还查清了 您父母的身份,也想想他们吧,因为我们也要流放他们,惟一的理由就是他们是 您的父母。” 对于一个纳粹分子来说,我感到他是讲信用的。他本来可以使我相信我的合 作能挽救我的生命,更进一步,还可以说让我到青葱翠绿的巴伐利亚去度假,费 用由第三帝国支付,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让我在令人痛苦的死亡和闪电般迅速 的死亡之间进行选择。不过他还是在一个问题上撒了谎:如果他已经抓住了我的 父母,他就会说出他们的名字,以便使我更加深信不疑。然而他显然是过高地估 计了我,其实惟一能够引起他兴趣的,就是我和米拉的联系。他把我当成了联络 网的头头,如果把他引到米拉那里,就是帮助他查清整个组织。但是我知道,哪 怕她可能已经在波兰边境一带或者不知什么地方死去,我也永远不会说出她的名 字。于是我开始担心起来,担心这种痛苦会如此难以忍受,以至于连意志也无法 抗拒,归根结底会在一阵讨厌的呕吐中,倒空了造成这种痛苦的记忆。我从来不 相信人能够经得住绝对的痛苦,那些在酷刑下面拒不招供的人,是因为在痛苦对 他们自身进行最深刻的否定之前,死亡已经使他们得到了解脱。恐惧如同一种注 射在血管里的热乎乎的液体,蔓延到我的全身,我就像医学院里从这个教室搬到 那个教室的骨架,骨节开始格格作响。从这个时刻开始,我就只有一个念头:摆 脱我,消灭我,自杀,所有的一切都从来没有存在过,因为它们不是为我而安排 的。实际上我没有任何勇气,我浑身战栗,这是看到自己真实瞬间的人的控制不 住的痉挛,看守我的人没有发现这一点,他们像从小椅子里拉一个老人那样把我 架了起来。他们似乎猜出了我的想法,把我夹得紧紧地一直走到汽车上,把我带 到城里的中央监狱,在一个对发生的事件似乎无动于衷的文明世界里,那是被社 会排斥和遗弃的人的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