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为了给我做下一步的准备,他们把我安顿在下面的一个单人牢房里,它的石 墙上渗出了一层水。四个同监的犯人散发着血污和尿液的气味,我们五个人只有 一张简易床,谁都不跟谁说话,每个人都怀疑我们当中有一个告密者。两个身上 肿胀的人蜷缩在牢房的一个角落里,那个占据床铺的人侧身睡着了,两只手臂悬 空着,从一处难闻的伤口里渗出的液体以细雨般的节奏滴在地上。第四个人靠在 一面墙上站立着,目光低垂,两颊发紫,一大绺黑发遮住了他的前额。因为我是 新来的,猜疑就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我内心里对此感到好笑,一直等到第二天晚 上他们才改变了看法。看守每半个小时经过一次,他刚刚将一簇仔细修剪的小胡 子遮住的、长满粉刺的面孔紧贴在小窗户的栏杆上,用两只新生牛犊般的眼睛扫 视着牢房。他用了足足一分钟才数清了我们五个人。 那个站着的人等他关上小窗户以后对我说: “你看,老兄,说到人类,那个人也算一个呢,这么一想倒还好受一些。” 从他的像从沸水里捞出的香肠那样裂开肿胀的嘴唇里,露出一丝狡猾的和变 了形的微笑。 “你要是想上厕所的话,必须提前半个钟头提出申请,那条走廊有点远,看 守们给我们戴上手铐后带到那里去。他们好像都筋疲力尽了,”他接着说道,眼 睛里露出嘲笑的神色。“要试着同时大小便,因为如果只是想撒尿的话,他们是 不会动弹的。这对于单人牢房里的同伴们来说是非常遗憾的事情,您也能够感觉 到这一点。” 在离他更近的时候,我发现他有一副和善的相貌。他大概比我大不了十来岁。 他发觉到我在察看他的面孔,就继续说下去: “直到你来之前,我在这个牢房里是最年轻的。他们在将近今天上午十一点 钟的时候开始审问我的,可是刚开了个头,他们就不加任何解释地把我带回了牢 房。可能发生了一件紧急的事情,也许有一个抵抗运动的大人物在今天早晨落网 了。他们轮流打了我几拳头,有点儿像热身,但是都心不在焉,只是在例行公事, 他们已经不知所措,盟军逼近了,使得游击队也活跃起来,他们加紧搜捕,急于 从被捕的同伴们那里掏出有价值的情报。一般来说,这里的拷问不会超过两三天。 而且在一天里从来不会超过一个半小时。除非你是个重要人物。不过这只有你能 知道了。” “三天以后又怎么样呢?”我赶紧问他。 “他们在监狱的院子里枪毙你,或者把你流放,在那里你最终被切割成小块, 准备用于德国的工业。他们用你的脂肪来做肥皂,用你的头发来做枕头,把你补 牙的充填物进行废物利用,窃取你的金牙,如果你有的话。这样更糟,相信我, 还是枪毙的好。我的感觉是他们把流放保留给那些人,他们在精神上要遭受甚于 死亡的折磨:屈辱和否定自己的存在。纳粹分子将向人类表明,他们能够做出比 使人们死亡更恐怖的事情,这就是他们所能留下的一切。”我们两人一言不发地 呆了几分钟,血液在逐渐地凝固,就像一个用拖网捕鱼的人,在极地的海洋里迷 失了方向,知道自己将会筋疲力尽地死去一样。我们只听见难友们的呻吟,他们 是血淋淋的、痛苦得发僵的木乃伊。和我说话的人又接着说下去: “不招供而又能逃脱的惟一办法,就是尽可能经常昏倒,他们最后懒得去弄 醒昏迷的人了,当他们对此觉得腻烦的时候,就让这些人恢复精神。你也可以装 死,不过别装得太早,因为他们要是知道你是假装的话,哪怕你已经死了,也无 论如何要设法让你醒过来。” 我本能地知道这个人是我们这边的,他不是被安插在这里收集属于一个联络 网的机密或供词的。 我抓住他的手臂: “我能请你帮个忙吗?” 他谨慎地看了看我,然后微笑着说道: “如果我能够办到的话,当然乐意效劳。” “我想请你帮我死去。” 我说这话不像是要使他吃惊的样子。 “帮助某个人在这里死去,比帮他逃跑还要糟。因为当你帮助某个人逃跑的 时候,他们知道还有机会再抓住他。不过有些忙是一定要帮的,他们把你的腰带 和鞋带都拿走了,你还能怎么做呢?” “用我的长裤。用我的长裤把我吊死。” “你要吊在什么地方?” 我看了看天花板。哪怕连挂一只火腿的地方都没有。 “所以我才请你帮忙。我用一条裤腿打一个结,你就绞它直到我闷死为止。” 他又一次微笑起来: “于是你就这样在裤子里死去了,想想子孙后代吧,老兄。你总不愿意让人 记住你是用自己的长裤绕住脖子、是个死在裤子里的人吧。要有点尊严,老兄, 我们所能做到的就剩这些了。” 我觉得自己很可笑,所以默不作声。我知道自己在一步步地追随着米拉。我 逐渐失去了勇气,即将来临的痛苦和失落使我无法忍受,我没有勇气以勇敢的死 来为她身后的名声争光。当人知道自己要死的时候,勇气还有什么用呢?对于死 者来说,他们留给活人什么样的回忆没有什么要紧,然而这是还能稍微幸存下去 的惟一办法,可是我没有勇气。 门打开了,是那个牛犊眼,忠于他自己甚至弄不清楚的信念的看守,让一位 身材高大、茶色皮肤、身穿银行经理的深色条纹西装的人先进来。那是一个法国 人,像临床教学的主任医生巡视他的病人一样,他绕着犯人们走了一圈,不过在 这里没有体温曲线图,只有杂乱地凝结起来的带血的黏液。他似乎满意自己达到 了目标:尚未完全死去的死人,还能够再经受一些痛苦,在确实衰竭之前说出一 句有用的话来。他靠近我那个仍然站着的难友: “一个意外的小事故使我们今天早晨无法继续谈话了,德军司令部紧急召见 我,不过这只是暂停一局,明天早晨一清早再来。我本来想安排在今天晚上,可 是今天是星期天,我的人手又不够,我要利用这段时间吃晚饭,您就来开导一下 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 他走过来打量着我: “您将目睹一阵对您的同伴的审讯,然后如果您还保留着一点明智的话,就 把您带到女犯区,去看对您的女友的审讯,她叫什么名字来着?阿加特,对了。 我的消息很灵通,明白她没什么要说的,因为她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我预感到这 场戏的时间有点长,而且在我看来没什么用处,不过这要由您来判断。这也是恐 怖主义,加尔米埃先生,有时候需要为他人负责,那么就应该负责到底。明天日 出的时候,我们和您这位同伴一起开始。我强调这一点,加尔米埃先生,当您观 看对他的讯问的时候,在女犯区里也将开始对阿加特的讯问,我不想在这方面造 成什么误解。如果您想要说话,您可以随时招呼看守,我保证您在明天中午之前 就可以出去。” 他停顿了几秒钟,得意地炫耀着自己: “这与盖世太保向您推荐的办法有点不同,我应该承认我对说服他们释放您 感到非常满意,只要您说话了,杀了您就毫无用处。光想复仇是干不成什么事情 的。要是不这样的话,怎么能使您有一些盼头呢。应该做得更加细致一些,而细 致,我应该承认,并非德国人最首要的品质。” 他有点放肆地笑了起来,然后又说道: “不过他们有许多别的品质。” 他最后扫视了一下牢房,说: “这里的气味我不敢恭维,否则我们就不明白德国人为什么把我们法国人当 成是肮脏的人了。” 门对着我们的送饭口重新关上,我们默默地呆了一会,听着墙壁上的流水声。 这个保安队员仔细推敲的语言和对他的计划的陈述使我们头晕脑涨,我的健壮的 伙伴过来握紧我的手: “我叫安托万。瓦扬。我的为人不如我的名字(”瓦扬“(vallant )在法 语里的意思是勇敢)。你叫什么?” “皮埃尔·加尔米埃。” “你大概是个重要人物。” 我没有做声,他接着又说: “他说只要你说话就放你走,你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吗?” 我摇了摇头。 “要是让我看,我深信他说的是实话。” “为什么?”我反问他,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 “因为我觉得他们不会拷问你,顶多是装装样子。因为他们确信你一旦出去, 就会把他们领到惟一使他们感兴趣的人那里去。他们很着急。你没有什么罪要受 的。 他们不想冒让你死于酷刑的危险。我肯定他们的消息很灵通,知道你对许多 事情并不清楚,因为你的联络网应该是划分得非常严密的,他们关心的是让你出 去和跟踪你。“ “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他压低了声音,使得只有我一个人听见: “因为他们取消了对我的审讯,建议我做一场交易:今天夜里让你说话,以 便从现在到明天知道尽可能多的情况,我同意了,因为能得到这些总算不错了, 但是如果明天我没有什么可以对他们说的,我的日子就不会好过。要是你肯帮我 一个忙,你就给我讲一个尽量接近事实的故事,这样我就还能争取一点时间。你 有一整夜的时间来编造流传的俗套,而赢得时间是现在惟一要做的事情,因为盟 军确实并不太远了。” “告诉他们五天以后有人在夏朗德地区(法国省名。位于朗德省北部)的乡 下等我。有人会从那里把我带到一个机场,乘一架飞机到英国去。那个等我的人, 我只是见过,但是他非常了解我。” “好,我就对他们这么说,你对他们也说同样的话,说得夸张一点。我不认 为这样就能救我的命,不过有一点运气的话,他们明天晚上会直接打发我到行刑 队去,不会没完没了地审问我。现在如果你乐意的话,我们来玩一盘骰子,是他 们让我留下来的。” 在走廊里仅有的一线灯光下,在同伴们背景噪声般的呻吟中,我们玩骰子一 直玩到拂晓。我们不再谈论任何事情,以免加剧我们面临的危险处境。我又恢复 了信心,为也许受到的对待不是暴力、而更多的是诡计而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