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那个时期还没有出现营养学,这个词是髓着“剩余”一词发明出来的。由于 食品匮乏了将近八年,所以我也就不再为吃得太多而发愁,因而成了一个人们所 说的美食家。与苦行主义者完全一样,美食家也总是隐藏着一种苦恼,我的苦恼 就是米拉。米拉消失了,阻止了我的幸福,而没有幸福,我就沉溺于享乐之中。 我与其说是个美食家,不如说是个贪吃者,贪食是很难满足于把蔬菜的筋去掉、 使滋味过快消失的精致烹调的。回到巴黎以后,我在周末带着克洛狄娜到景色宜 人的地方去旅游,随时在小旅馆里休憩,那里孕育着一种不再离开我的好脾气。 克洛狄娜只要一份清淡的菜,加上温和的“维希·塞莱斯丹”牌的矿泉水就够了。 我们很少说话,我们的共同生活的滋味就像煮过的生菜,我们结婚就像别人拿到 了一张党证,以便确认一种立场。何况我也没有更换过我的党证,我不信任那些 为别人思想的人,他们在战后的年代里有增无减。我对国家没有信心,它归根结 底始终只是为那些人而存在的:他们用一种可疑的利他主义来美化自己,他们为 国家服务是为了更好地为他们自己服务,尽管我显然说得过分了。总而言之,我 对无论什么形式的权力都不感兴趣,我选择宽厚的利己主义,远离一切结局总是 不幸的伟大事业。我的父亲和克洛狄娜为此都抱怨我。但是他们的压力不足以使 我回到他们的队伍里去。 “可是,如果不是为了彻底改变弱者的命运,做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我 自称在战争中做过最艰苦的工作,所以从他的责备中,我听得出他对我现在的工 作草率感到失望。确实,当我决定变得亲切和肥胖的时候,就不再站在捍卫瘦弱 者的立场上了。但事情就是如此,我是决不会吃回头草的。我要坚定地继续利用 下去,于是投身于与社会福利最为密切、也最容易牟利的生意当中去,就是纺织 品的批发交易,是成千米纺织品买卖的经纪人。我购进许多卷本色布、丝绒、棉 布,在法国或国外卖给一些服装制造商,他们用这些材料制作服装、桌布、窗帘 等他们想做的东西。我没有贴一点钱,没有雇一个人,只是安排纺织品的一个购 买者和一个销售者面对面地谈判,我从中抽取一小笔酬金,用来支付我的朝向交 易所广场的办公室、我在烈士路的套问的房租,以及为了便于仔细思考而在法国 作短期休闲的费用。我照顾雅克琳和她的儿子、我的教子,他快要十岁了。我资 助他们活下去,给他们汇款,每次我为了做生意而到西南去的时候,我就去看望 他们,带他们到一个上等的饭店里去,临走之前给孩子留下一份使他记住我的礼 物。我曾想向克洛狄娜谈谈他们,但是在餐桌上,在提起这两个人的时候,她就 缩成一团,我明白她怀疑那个孩子是我的。我们一直没有孩子,我们各自去做过 一些检查。医生的结论是由于我的原因,我们永远不会有孩子,于是克洛狄娜不 得不承认我的教子不可能是我的儿子,然而她并不因此就更加关心他。我们心照 不宣地约定,这个孩子永远与她无关。我不育的消息只是增加了我的胃口和发福, 以至于会使一切心地不那么宽厚的人,想是我怀着我仍永远不会有的婴儿。而克 洛狄娜在得知她不可能当母亲的消息之后,她天生的那点肌肉就更少了。她本来 可以就在此刻离开我,但是却相反地缠住了我,变得越来越尖酸刻薄,因为她不 想失去我,而我也没有勇气离开她。由于情况变得难以忍受,而且考虑到我们还 年轻,这样下去会觉得度日如年,所以我们虽然没有明说,却决定要照顾到双方 的利益。克洛狄娜很有修养,是法国式的修养,也就是更接近于学院式的博学而 不是独特的思想。我除了纺织业的报刊和《铁路生活》之外很少读别的东西,因 而是她使我发现了阅读也有某种快乐。我们没有本义上的朋友,我有许多和我一 样喜爱美味佳肴的伙伴,克洛狄娜让我独自和他们出去,在这方面对我并不苛求。 我们这一对逐渐稳定在一种关系里,属于铁路上的乡村火车式的爱情,开得不快, 没有暂停,有一种田园般的恬静。靠着耐心,我终于使克洛狄娜把尖酸刻薄转嫁 到别人身上,以至于她从来没有说过任何使我生气的话。此外我的发福也会使她 回想起她童年时用长毛绒做的玩具狗熊,我对发酵的葡萄变得无动于衷,也使她 感到放心。我们学会了相互微笑,热情地对待一切,形成了以假乱真的默契。随 着我耳聋的出现,事情就变得更加简单了。当我听不见她的话时,我就微笑,好 像在说不用再重复了,她也就以微笑作为回答,在其他人看来,这是一对逍遥自 在的夫妇。应该承认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抱怨,我们挣的钱足够生活,而且生活在 世界上最美的国家里。她是教授,我是独立经营者,我们不欠任何人的,任何人 也不欠我们的。当然我们死的时候会没有子孙,不过当我们一起看着别人的孩子 的时候,我们也高兴得互相用肘部碰碰对方。我没有情妇,我确信她从未有过情 夫,而且不管怎么说,我们呆在一起不是为了孩子,不像战后的许多夫妇因此不 能相互容忍。我们互相说自己是幸福的。我们说的次数太多了,以致显得不真实 了,不过这一点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就是在那个时期,解放后的十年,我的耳朵出现了问题。一个星期接一个星 期,对我说话的人好像离我越来越远,这种无情的变化似乎有朝一日会把我引尚 绝对的孤独。这并未影响我坐火车旅行,因为飞机不值昂贵,而且我是被禁止乘 坐的。我坐火车从不感到厌倦,就像在电影院里一样。从巴黎到罗马,从罗马到 柏林,以及那么多别的地方,欧洲的景色在向后飞驰,车厢的玻璃窗就像一块放 映全景的大屏幕。当火车挂有一节餐车韵时候,我就高兴到了极点,在餐桌边久 久地流连。有这些似乎没有任何回忆的乡村里,丘陵和江河吸引着我的目光,深 深的峡谷令我向往,迂回曲折的山峰使我变得高尚,而此刻城市正在热衷于逐渐 消除这些疯狂岁月的痕迹。就像人们在整理一所遭到破坏的房子里的杂物,在安 排致命的疯狂之后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