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摩洛哥带有古代日子的芳香,那些日子属于一个时间按祈祷的节奏流逝的时 代。第一次下船来到这个地方,我明白了米拉这个处于阴影中的女人,选择这个 地方是由于它的阳光。我没有通知自己的到来,既没有写信也没有打电话。我给 了自己一个月的假期,以便在她周围徘徊,慢慢地靠近她,使自己相信去和她相 会不是我这次旅行的目的。我从丹吉尔海岸缓缓地来到卡萨布兰卡,当到达她所 在的港口的时候,我犹豫着是否要向左转到市中心去,最后我一直向南边去了。 行驶了四十来公里之后,我就向后转,又来到了卡萨布兰卡。两旁生长着棕榈树 的大道,自得耀眼的具有装饰艺术的房子,我在其中迷失了方向。我几次向一些 具有发亮的黑色目光的阿拉伯人打听该怎么走,他们都为能帮助一个满身是汗的 西方大胖子感到高兴。我终于停在一栋二十年代的、具有安达卢西亚(西班牙地 区名)风格的小房子面前,周围是一个小花园。种着一片像仿真植物那样翠绿的 草坪。我没有走向栅栏,而是迈着坚定的步伐继续沿着街道走去,似乎没有任何 东西在把我引向这个确定的地方。我感到在去见她之前,首先要与自己交谈,只 此一次地直面我存在的现实。这是一个男人的现实,他经受过大量不由他选择的 事件。但是由于他过多地装出随随便便的样子,所以变得没有能力影响事物的进 程了。他在十五年前忠诚于人类进步的坚忍不拔的牺牲精神,只是被用来担保不 至于淹没在苦涩的官能享受的海水之中。我平生第一次向自己提出了我的勇气问 题,我觉得这个问题非常沉重,即使各种表象都在产生着对我有利的影响。在这 种对味觉和醉意的乐趣的日常寻觅之中,有一种毁灭性的自暴自弃,它属于那些 在一生中曾一度为一种事业服务,但后来却从未找到一种有着同样魅力的事业的 人。这种自命不凡的姿态是对不再激动人心的日常生活的蔑视,因为这时悲剧已 经过去,人们在恢复的平静里最终看到的只是平庸。 我的发福在别人看来令人讨厌,这种样子当然不是一下子可以消除的。但即 使如此,我也不能以这种濒于崩溃的微妙的精神状态出现在米拉的面前。 守门人握了握我的手,接着把自己的手贴在胸口,我想他在去向米拉通报的 时候,会让我站在门口的。他根本都没有那样做,而是把我当成了一个救世主。 他把我独自留在门洞里,在消失了片刻之后,我看到他带着米拉来了。我第一次 遇见她的时候,曾为自己身上的污垢而感到羞愧,这一次则是因为我的体重,以 及这件我没法再放弃的油腻外套了。然而她却一眼就认出了我,甚至连眼睛都没 有眯一下。 “我变化很大吧?”我尴尬地问她。 她微笑了,亲切地说: “你的目光始终没变。” “从目光里确实能看出一个忠实的朋友,对肚子就不能这么说了,”我垂着 眼睛加上了一句。 岁月突出了她脸上的线条,平静的面孔上覆盖着花白的头发,既不忧伤也不 快乐,还是当年那种使她看待上流社会的风度。我不知道她看到我的时候是否感 到吃惊,无论如何她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在那个她自然要把我们看成是彼此的 一种瘟疫的时代里,她对我尽力保持着距离和冷漠,而现在她的举止则相反地满 怀着同样强烈的热情。她费了许多力气来打消这种我和她在一起时从来都有的腼 腆,给我端来一杯加糖的薄荷茶,这是我十年来第一杯不含酒精的饮料。我对她 讲述了寻找她的过程,小心地向她隐瞒了这是一次名副其实的寻觅。从她的目光 里,我看出她意识到这种无声的期待到了何等迫切的程度,不禁感到心慌意乱。 我发现她感到自己负有一种责任,不是为了过去,而是为了未来。看到她明白了 我的怀念过去的想法,我感到无比窘困。为了使我摆脱慌乱,她提起了军需处。 她料想我到这里来不会只是旅行一两天,所以邀请我在她家里住上一段时间,答 应给我一个房间,与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安置我的阁楼下面的小房间相比,这个 房间更大也更舒适。她向我谈到这两个房间的用处,要在这个朝向海洋的房间里, 让我发现处在令人精神轻松的阳光下的卡萨布兰卡。这座城市似乎产生于一个梦 幻,在重新获得的自由面前变得迟钝了。在许多法国人收拾行李的时候,她却对 这个可爱的国家充满了信心,看来她是对的。获得独立之后,令人窒息的气味消 失了,人们对这些属于从前的占领者种族的人没有任何火气。夜幕降临,伴随着 春季忽然来到的凉爽,我们又来到她的小房子里,房子四周的小花园里散发出柑 树花的香气。呆在外面已经太凉了,我们在屋内的摩洛哥传统的客厅里吃晚饭, 由一个腼腆得楚楚动人的少妇侍候我们。米拉从来不知道我的耳朵有问题,我听 她说话如饮玉液琼浆,也用不着听她说的是什么了。 由于不信任人类,她就照料它。米拉在以色列结束了在西班牙开始的医学学 业,照料精神错乱者和弱智的人,被绑住的疯子,既没有武器又不穿制服。除了 一切被照料的人之外,最后还要加上国家的贫困。她领导着一个设备简陋的基金 会,那里挤满了被《古兰经》里的上帝在对完美的无限渴望之中所遗忘的人。我 们喝着一升一升的薄荷茶,一直谈到夜深,有米拉在我的面前,我用不着酒精。 我们自然而然地谈起她的经历,她的童年是在马拉加省(西班牙省份)一个舒适 的律师家庭里度过的。在法西斯的民族主义摧毁各种信仰之前,共产主义在这个 家庭里只是一种知识结构。她一直进行斗争,直到失败后退向比利牛斯山脉的另 一边(比利牛斯山脉位于法国和西班牙之间,这里指到了法国)为止。她隐藏在 巴斯克地区(法国地区名,位于比利牛斯山的西部),后来这个山区也被敌人人 侵,使她不得不重操旧业,就在那时我们的道路交会在一起了。在回忆起她的被 捕、接着被流放的时候,她不说了,目光异常地凝视着,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她没有谈论集中营,就跟人们不谈强奸一样。我们谈到了以色列,对于居住在非 常信仰基督教的欧洲、远离这种致命的否定的犹太人来说,这是一个有着美好希 望的国家。她在那里重新拿起武器,来反对那些我们曾共同为之效力的英国人, 直到取得独立为止。然后岁月流逝,她感到自己成了占领者。被两千年的屈辱所 激励的返回希望之乡(《圣经》中上帝赐给希伯来人的迦南地方)的善良信念, 被一种正当的殖民化破灭了,因为它不可能听到那些世代生活在这块所谓空地上 的人所说的话。面对这种有朝一日最终会停止的仇恨逻辑,她放弃了斗争,但是 她觉得那一天是如此遥远,以至于失去了等待理性战胜恐惧的勇气。她任凭以色 列民族陷入一种逻辑之中,这种逻辑与使它成为对于全人类来说是惟一的和如此 珍贵的一切无关。不过她也知道她对这个诞生她的欧洲也永远不会有美好的感觉 了,她的反感正如人们面对一个因仇恨和乱伦而分裂的家庭,只有在适应了沉默 和废话之后才会回来。她定居的地方面对着西班牙,她童年时代的安达卢西亚, 那里始终飘扬着曾把她的同胞引向坟墓的佛朗哥(佛朗哥(1892—1975),西班 牙独裁者,长枪会党首领。1939年率法西斯军人叛乱,推翻共和政府,建立独裁 统治)会党的黑旗。 我很快就明白了我永远有那么多理由爱她。我为这次事先没有通知、而且要 延续下去的来访对她的打扰感到局促不安,而她却希望我在她的身边,并且对我 说明了这一点。当我问她为什么的时候,她露出开朗的微笑回答我说:“因为我 没有比你再好的朋友了,我甚至不相信会有别的朋友。”这种依恋与那些气味相 投的友谊毫无共同之处。我们有过秘密的联系,我曾冒着生命危险相信她不会招 供,而她则冒着生命危险没有招供,这些我们两人都很清楚。她向我承认她也想 过来找我,但是继续进行的行动使她无法脱身,何况她对欧洲极为反感。我实在 担心亵渎了刚刚重新得到的友谊,所以正如她没有对我提起集中营一样,我也没 有勇气对她谈论爱情,这两者之间毫无关系,但事情就是如此。后来我和她度过 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每年去看她两次,每次十天。然后我决定为自己找 到一种理由,以便更加经常地到摩洛哥去,在她身边度过更多的时间。于是我在 离卡萨布兰卡一刻钟路程的艾因色巴建立了一个小染料厂,这笔小小的投资可以 使我每两个月到那里去呆上半个来月,她总是让我住在她那里。随着时光的流逝, 我觉得她越来越笑眯眯的,几乎生活得非常幸福,这使我感到无比的满足。一九 六四年三月,从卡萨布兰卡返回两天之后。我刚刚离开的她当时充满了活力和设 想,却在睡眠中去世了。我曾经多么希望听到为我跳动的心脏停止了,我永远也 无法知道我给予她的最重要的爱的证据,是否仅仅是向她贡献了我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