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几星期后,乳母让娜·比西埃手里提了个篮子站在圣梅里修道院的门口,对给 她开门的长老泰里埃--一个约莫五十岁、身上有点醋味的秃头僧侣--说了声 “瞧这个厂,然后便把篮子放在了门槛上。 “这是什么?”泰里埃问道,把身子弯向篮子上方,用鼻子嗅嗅,因为他猜想 这是可以吃的东西。 “弗尔大街杀婴女人的私生子!” 长老把手指伸进篮子里捣捣,使正在睡觉的婴儿的脸露出来。 “他的脸色真好看。红润润的,养得好极了!” “因为他把我的奶水全吸光了。因为他像个抽水机把我抽干了,只留下一把骨 头。但是现在可以结束了。你们自己继续喂养吧,用山羊奶,用粥,用萝卜汁。这 杂种什么都吃。” 泰里埃长老是个和气的人。他负责管理修道院的慈善基金,负责把钱分发给穷 人和急需的人。他期望着人家向他道谢,在别的方面不来打搅他。他对技术上的细 小事情非常反感,因为小事就意味着困难,而困难就意味着扰乱他的平静心情,这 一点他绝对不能忍受。他就连自己开门也感到恼火。他希望来人把篮子拿回家去, 别再用这婴儿的事情打搅他。他慢腾腾地站直身子,一口气把这乳母散发出来的奶 味和像乳酪一样白的羊毛气味吸人。这是人们喜欢闻的一种香味。 “我不明白你要什么。我不明白你的目的何在。我只能想到,若是这婴儿继续 吃你的奶,再吃一段时间,这对婴儿是绝对无害的。” “对他当然没有什么,”乳母嘎嘎地回话说,“但是对我却有害。我已经瘦了 十磅,而我却吃了三个人吃的东西。为了什么?就为每周拿三个法郎吗?” “原来如此,我懂了,”泰里埃几乎轻松地说道,“我全明白了:这又是钱的 缘故。” “不是,”乳母说。 “是的!这总是钱的问题。如果有人敲这扇门,总是和钱有关。我曾经希望, 我开了门,站在那里的人是为别的什么事来的。例如有人为送点小礼物而来。比方 说送些水果或硬壳果。现在正是秋天,可以送的东西不是很多嘛!也许是送花。也 许有个人跑来,友好地说:‘上帝保佑,泰里埃长老,我祝您日子过得好厂可是我 似乎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来者若不是乞丐,就是个小商贩;如果不是小商贩, 那么就是个手工业者。如果他不要求施舍,那么他就是来要求付款的。如今我根本 不能上街。若是我上街,才走三步就会被要钱的人包围起来!” “包围您的人当中不会有我,”乳母说。 “但是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你不是这个教区里唯一的乳母。这儿有数百个第一 流的乳母或保姆,她们为了每周能拿到三个法郎,正争先恐后地要用自己的奶水来 喂养这个讨人喜欢的婴儿,或者是用粥、果汁或其他营养品来喂他……” “那就把他交给她们当中的一个去吧!” “……另一方面,把小孩转来转去也不好。谁知道他吃别人的奶会不会像吃你 的奶一样长得这么好。你得知道,他已经习惯了你的乳香味和你的心脏的搏动。” 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这个乳母散发出来的热烘烘的气味。随后,他发现他的话 对她毫无影响,就说: “现在你把这小孩抱回家去!这件事我再跟修道院院长商量一下。我将向他提 个建议,以后每星期给你四个法郎。” “不,”乳母说。 “那么一言为定:五法郎!” “不行。” “你究竟要多少钱?”泰里埃冲着她高声喊道,“五法郎对于喂养一个婴儿这 样次要的工作已经够多了!” “我压根儿不要钱,”乳母说,“我要把这杂种从家里弄走。” “但这究竟是为什么,亲爱的太太?”泰里埃说,又把手指伸进篮子里摸摸。 “这的确是个可爱的小孩。他脸色红润润的,他不哭闹,乖乖地睡着,而且他已经 受过洗礼。” “他着了魔。” 泰里埃迅速把自己的手指从篮子里抽出来。 “不可能!一个婴儿着了魔,这绝对不可能。婴儿还不是个人,而是个猿人. 他的灵魂还没有完全形成。魔鬼对他不感兴趣。是不是他已经会说话了?是不是他 身上在抽搐?他动过房间里的东西吗?他身上散发出恶臭吗?” “他根本没有气味,”乳母说道。 “果不其然!这是个明显的特征。假如他着了魔,那么他必定会散发出臭气的。” 为了安慰乳母,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气,泰里埃把提篮举了起来,举到自己的鼻 子底下。 “我没闻到什么怪味,”他嗅了一会儿说道,“确实没有什么怪味。不过我觉 得,尿布里似乎有股味。”他把篮子朝她举过去,好让她来证明他的印象。 “我指的不是这个,”乳母没好气地说,一边把篮子推开,“我不是说尿布里 的气味。他的大小便的气味都正常。我是说他本人,这个小杂种本人没有什么气味。” “因为他身体健康,”泰里埃叫道,“因为他身体健康,所以他没有气味!只 有生病的小孩才有气味,这是尽人皆知的。众所周知,一个出天花的小孩有马粪臭, 一个患猩红热的小孩有烂苹果味,而一个得了肺结核病的小孩则有洋葱味。他这些 气味都没有,他的身体健康。你是不是要他有股臭味?你自己的小孩是不是散发出 臭气了?” “不,”乳母说道,“我的孩子散发出人间儿童应该有的气味。” 泰里埃小心翼翼地把提篮放回到地上,因为他觉得,对乳母执拗不从的愤怒已 经使他胸中升腾起激昂的情绪。在接下去的争论中,他免不了要动用两只臂膀来作 出更自由的姿势,他不想因此而使婴儿受到伤害。当然他首先把两手拢在背后,冲 乳母挺出他的尖肚皮,厉声地问道: “你是不是坚持认为,一个普通的小孩,而且他毕竟是个上帝的孩子--我得 提醒你注意,他已经受过洗礼--必须有气味?” “是的,”乳母说。 “此外你还坚持认为,假如小孩没有你所认为应该有的那种气味那么他就是魔 鬼的孩子?你啊,你这个圣德尼大街的乳母让娜·比西埃!” 他把放在背后的左手伸出来,把食指弯曲得像个问号,威胁地举到她的面前。 乳母在思索着。她觉得谈话一下子转变为神学上的质问,很不对劲,她在这种质问 中必定会输给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乳母支吾地回答,“至于这事情和魔鬼有无关系,泰里 埃长老,您自己来判断吧,这事情不属于我管。只有一点我是知道的:我怕这婴儿, 因为他没有小孩应该有的气味。” “啊哈!”泰里埃满意地说,又让手臂像钟摆一样摆回原来的位置,“那么我 们就不谈同魔鬼有关的事吧。好的。但是请你告诉我:按照你的想法,如果一个婴 儿有了他应该有的气味,这气味究竟是怎样的呢?你说呀!” “这气味应该好闻,”乳母说道。 “什么叫做‘好闻’?”泰里埃对着她吼叫,“许多东西的气味都好闻。一束 薰衣草的气味好闻。肉汤的味儿好闻。阿拉伯人的花园散发出好闻的气味。我想知 道,一个婴儿该散发出什么气味?” 乳母犹豫不决。她当然知道婴儿有什么气味,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已经喂过、 抚养过和吻过数十个婴儿,摇着他们人睡……她在夜里用鼻子就能找到他们,甚至 现在她的鼻子里也清楚地带有婴儿们的气味。但是她从来未用语言表达过。 “说呀!”泰里埃吼叫着,不耐烦地弹着自己的手指甲。 “好吧,”乳母开始说道,“这不是那么好说的,因为……因为虽然他们的气 味到处都好闻,可是他们并不到处都是一个味儿。长老,您可明白,就以他们的脚 作例子,它们的气味就像一块光溜溜的暖和的石头--不,更确切地说是像奶酪…… 或者像黄油,像新鲜的黄油,是的,千真万确,他们的气味像新鲜的黄油。他们的 躯干的气味就像……像放在牛奶里的千层饼;而在头部,即在头顶上和头的后部, 那儿头发卷了起来,长老,您瞧,就在这儿,在您已经不再长头发的这个部位……” 她轻轻地拍拍泰里埃的秃头,他对这滔滔不绝的蠢话一时竟无言以对,顺从地把头 低下来。“……在这儿,确确实实在这儿,他们散发的气味最好闻。这儿散发出焦 糖味,这气味那么甜,那么奇妙,长老。您想象不到!假如人家闻到他们的气味, 那么一定会喜欢他们,无论他们是自己还是别人的孩子。婴儿的气味必定是这样, 而不是别样。如果他们没有这样的气味,他们的头顶上根本没有气味,例如这个杂 种,他的气味比冷空气还不如,那么……您想怎样解释,就怎样解释好了,长老, 可是我,”她铁下心来,把两臂交叉在胸前,对在她脚前的提篮投以厌恶的目光, 仿佛篮子里装着癩蛤蟆似的,“我让娜·比西埃决不再把这个带回家!” 泰里埃长老缓缓地抬起低垂的头,用一只手指持几下光秃的头,仿佛他要理一 理头发,像是偶然似的把手指放到鼻子下,若有所思地闻闻。 “像焦糖……?”他问道,并试图恢复他那严厉的音调,“……焦糖!你知道 焦糖吗?你已经吃过了?” “没有直接尝过,”乳母说道,“但是我有一次到过圣奥诺雷大街的一家大饭 店,我看到人家是怎样把融化的糖和乳脂制成焦糖的。它的味道非常好闻,我始终 忘不了。” “好了,够了,”泰里埃说着,把手指从鼻子底下拿开,“你别说了!在这样 的水平上继续和你交谈,对我来说尤其费劲。我现在可以肯定,无论出于何种理由, 你都拒绝继续喂养托给你的婴儿让一巴蒂斯特·格雷诺耶,并把他送还给他的临时 监护者圣梅里修道院。我觉得难过,但是我大概无法改变。你被解雇了。” 他拎起提篮,再次吸一口风吹过来的热烘烘的羊毛般的奶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