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篇 科通诈死 仿佛任何东西都破坏不了这座莫斯科近郊小城的安宁。因为它位于蜿蜒的小河 河谷湿润的绿地之中,而这条小河又处于不高的山丘之间。 在一条条尘土飞扬、被阳光照得热乎乎的街道上,从清晨就不时地响起学生们 的脚步声,因为到学年结束总共就剩下几天了。妇女们推着摇篮车躲在银树和栗树 的树荫中,老太太们背着包,甚至是大网兜,在从副食店回家的路上不时地停下来, 匆忙地问一些每日必问的问题:集体如何啊?发没发退休金哪?看没看《圣·巴尔 巴拉》最后一期杂志,等等。垂头丧气的、喝醉的男人也不比学生少,忧伤地在垃 圾旁寻找空瓶子。不论是学生,年轻的妈妈,还是愚蠢的老太太,都不能引起手戴 刻花戒指的老人的兴趣。他在那里,在距莫斯科一百公里的地方已经等四天了。 为了等待从北方回来的宾馆管理员,这位有钱的石油阔佬开了一个便宜的单人 房间,客人出示了独特的证件——新的士兵证,为此,女管理员才终生爱上了这个 富佬。新兵几乎没到街上去,不喝酒闹事,不大声唱歌,也不领女孩子到房间去, 谁也不知道他在那里干什么。确实,曾经给他打扫房间的女服务员有一次注意到他 有一部奇怪的电话。这部电话放在桌子上,是黑色的,带有无线,灰色的信号盘上 面有数字按钮,没有普通电话通常有的电话线。 当老人看到女服务员那疑惑不解的目光时,严肃而简短地解释道:“这是移动 电话,是通过宇宙间的卫星进行联系的。”他随便地用手指指了一下爆出裂纹的天 棚,显然是指那若隐若现的星空。 这台移动电话成了惟一把阿列克赛·尼古拉耶维奇·那依琴柯和外面世界联系 起来的纽带。整天他都叫着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密码,和那位神秘的用户用完全特 殊的语言交谈,这对于愚蠢的服务员来说,当然是不可思议的。 “这些人是怎么了?没把工厂的那个人打中吗?什么时候? 谁将接替克列斯特监督皮捷尔?是那个朱戈基的加里克吗?‘倒霉蛋’?这是 一个天然的‘桔子’,我了解他,他在摩尔曼斯克?整整三年绞尽了脑汁,然后… …从那里……得到钱,他从盖达尔·巴金斯基和谢玛以及菲奥列托夫那里买的‘赦 免令’,那些人只能把‘面包干’连成一排。加里克以为,假如有魔法,那一切就 都有了,不,我是不会做好事的。这偷来的油是不会跑到小偷身上的。曾经有过这 样一个普希金,人们把一切重担加给他。什么? 如果聚集全力?至于苏霍伊,那就……什么?两月之后?那又怎样呢?因此要 忍耐吗?这可是个无止境的事。没有秩序,整个城市都有耳闻……这意味着什么? “时代改变了”?时代永远是老家伙的,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当时到处是腐烂 垃圾,而现在到处是冻伤者……而你打算和谁工作呢,和街头小贩吗?为什么要两 个月时间?而不能提前些呢?况且,在这段时间我需要在哈万公墓附近开一个小饭 馆,这是真的!我躺在谷底,坐在芦苇荡里,吹着黑管!……“ 科通躲藏起来了。他藏在莫斯科郊区,他感觉自己处在相对安全之中。怎么说 呢,虽然就剩他盗贼一个人,即使周围实际上没有亲近的人们,没有忠诚的手下, 他也清楚地知道:苏哈列夫正在整个莫斯科搜捕他,发动了所有能发动的人,苏哈 列夫对他决不会留情。 那依琴柯知道已故的弟媳住宅被烧,而且她也死了,知道他始终没机会看见的、 他喜爱的小侄女被绑架走了,苏哈列夫需要娜塔莎作为诱饵,诱饵也许落空了。 但是,阿列克赛·尼古拉耶维奇咬紧牙关,决不暴露他现在隐藏的地点。他给 所有能打电话的人都打了电话:从前在一起干活的人,绝对权威信赖的人,盗贼们。 不过无论是莫斯科还是其他城市,都没有令人满意的答复。那次在餐厅发生的公开 枪杀之后,有犯罪传统的无业游民们安静下来了,显然,他们已潜在地意识到,他 们为非作歹的日子就要结束了。接替他们的是那些有着钢铁般的心理和强有力手腕 的人。他们为人冷酷无情、做事谨慎、无怨无悔,他们不讲任何原则,除了一点之 外,那就是把所有能手的事都揽到自己身上。 和这种人斗,大概几乎是不可能的。 好几次,科通拿起电话,想给检察官打电话:毫无疑问,只有这个人才能真正 地帮助他,但是在最后一刻,这个黑帮头目把话筒放到了一边,他还从来没有这么 犹豫不决。原因数不胜数,但主要是:这位克里姆林宫的官僚是惟一的权力代表, 也曾经把他出卖给更坏的坏蛋,尽管他曾经信任过这位检察官。 检察官一生中都在利用人,也利用过他这个黑帮头目,把他放在监控“俄罗斯 性亢进剂”这种药的生产的位置上。也利用过他那个手下,过去“办事处”的军官, 后来他把那手下藏到了“红色地带”的监狱里。 还利用过许多许多人…… 是的,阿列克赛很清楚地记得,在华沙拉多姆斯基公路上的最后一次谈话,他 说:“你是一个从罪犯世界来看待问题的人,而我则是从克里姆林宫的角度来看的, 我们的利益是相符的,但这只是暂时的。” 谁能保证检察官现在的利益和苏霍伊的利益是不相符的呢?当时克里姆林宫的 上层官僚有理由把不久前同盟者的情况报告上级,要知道,实际上他有着无限的能 力, 并且需要越多, 压力越大:对检察机关,对社会上的闲散人员,同样对那个 “办事处”……最主要是娜塔莎,因为老盗贼坚信,是检察官亲手绑架了她。 有几次盗贼甚至拨了电话号码的前几位数字,但最后突然改变了决定——用情 报部门的专门手段来追踪移动电话持有者,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当然可以和邮政 总局接通电话,但是,谁又能担保他的电话不被窃听呢? 于是,科通又一次把电话放下,揉揉他那干枯的、由于尼古丁而发黄的手指, 又点燃了一支‘白玛娜丽’香烟,于是,他就被蓝烟所笼罩。 是的,世界上发生了某种不明不白的事情,在俄罗斯正上演着某种奇怪的、可 怕的、近乎真实的怪异的剧目。在莫斯科,窃贼越来越经常想起所发生的事情,但 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刑事案件和高层政策在俄罗斯是那样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以 至于要想弄明白谁主谁次,简直是不可能的。持续发生的还是那一类政治刑事案件, 其中的角色也早已注明,就像电影剧本已提前写好了前几幕一样。对于他,一个上 了年纪,受人尊敬的老人已被明显地定为三流角色。因为对他来说,任何监狱,任 何地带,任何看守所都是他的归宿,他早该退休了。 老窃贼站了起来,下了决心,熄灭了香烟。 是啊,有时甚至木偶也能根本改变戏剧的过程。 人们要求他离开舞台。观众鼓掌,配音人从幕后发出长长的嘘声,导演从侧幕 走出来做出一副奇妙的表情。 好,他同意了。 但他将按自己的方式来完成。他这样做,是为了在最后一幕中重新出现。 这些位于城郊的合作社,和莫斯科在切尔塔诺瓦或者在梅特维特科瓦的车库没 有什么区别,都是规模不大的长长的混凝土制成的围墙,墙上到处是用航空汽溶胶 那种颜料涂满的各种粗野的骂人话,以及一些简明的通告:“萨沙·卢卡舍夫是只 山羊”,“列娜是同性恋女人”,而“斯巴达克是冠军”!四周是与外界隔绝的死 一般的混凝土世界,到处是生锈的完全破烂的汽车车厢、打碎的电池碎片、被周围 的坏孩子打掉的去年的黄色树叶…… 个子不高的老人手指上带着刻花宝石戒指,不时地挥动着他那运动员背包,沿 着一排排金属大门走着,沉思着,边走边看着自己的脚下。 凄凉的一排排车库的尽头是条死胡同。最近的那个129号大门生了绣,淌着水, 被破碎的水泥块压断的树干上的刻痕也模糊不清了。从所有的情况看,这些车库从 去年就没有打开。 老人停了下来,把包放在地上,当抽了一支“白玛丽娜‘香烟后,环顾了一下 四周,人迹皆无。 自古以来,锁就是小偷和君子之间的少数障碍之一,不过这是可以解决的,真 的,这不过是一种潜在的障碍。君子的地位越高,他们的锁就越好,锁越完善,做 锁人的技巧就越高超。 他站在129号车库的大门旁, 门锁已经生锈,但他对锁从未产生过怨恨,相反 只有敬意。一九八四年他曾潜入那个苏共中央委员会机关工作人员的住宅里,那门 锁是多么的复杂啊,不也被他制服了吗。锁是个谜,是个莫名其妙的东西,是个难 清的谜语,是个真正的谜,这个谜需要去猜测,需要平等的交谈。谈话应当是深思 熟虑的,是要有耐心的和宽容的。锁不是敌人,而是狡猾的、聪明的交谈者,它就 像一个有经验的侦察员,试图把别人早些时候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混淆起来,抓住 他话中的矛盾,予以篡改。 对于一个被认为七十年代苏联首都最高手的住宅盗贼来说,打开银行货仓大门 的锁不过举手之劳。这算不上是一个能引起尊敬的有经验的检察机关的侦察员,充 其量不过是进步社会党手下的一名愚蠢的中士。对于他们来说,就像“田间的农夫 把蛙赶走的事”一样轻而易举。 简短地说,几秒钟之后,锁的交谈者也已经束手无策地在绞索里来回摆动,而 纹身的那人慢慢地打开金属门,汽油味、颜料味、加工油的气味和灰尘扑鼻而来。 那依琴柯再一次环视了一下四周,把车库大门推上了一半。四百七十台“莫斯科人” 忧伤的车脸注视着窃贼:盖子上掉了皮的油漆,圆圆的落地灯,破损的散热器格子, 弯曲的保险杠……真奇怪,这些古董式的汽车至今仍在俄罗斯大地上奔驰。 科通很快并且敏锐地环顾了一下车库的内部。在自制的架子上摆放着许多大罐、 小罐、沾油的塑料电容,还有装化学制品的瓶子。汽车旁有一个大金属油桶正冒着 黑气。阿列克赛打开它以后,便很准确地判断出:那是汽油,在汽车后面还藏有五 个这样的油桶。显然,车库主人善于储存。 老盗贼稍稍打开一点大门,就向合作社的出口走去,因为半小时之前,在到这 里来的路上,他发现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喝醉了的流浪汉,他正在那里的污水坑中找 空瓶子,根据他的外表判断:他们是同龄人,身材也一般高。 他们谈话时间不长,但内容极其丰富:为了一瓶“伏特加” 酒,那人自我介绍说,他是从布里瓦尔来的安德留哈,他很愿意帮助这位对汽 车情有独钟的老人。 “我只是需要再拧一拧螺丝帽。”老人边说边傲慢地盯着那流浪汉的脸,“我 一个人不行,爬不到下面。我来拧,你只要顶住就行了。” “没问题,”从布列瓦尔来的安德留哈贪婪地敞一下牙,想像到他那臭哄哄干 巴巴的嘴里正在喝酒,“是的,为了这一小瓶酒,我哪怕为你把整个汽车拆开都行! ……喂,我的亲爹,把我带到车库去吧,我那儿的烟囱从早晨起就冒烟……” 科通把流浪汉带到车库,让他走在前面,小心地从地上拾起一把沉重的煤气钥 匙,而那位喜欢白喝酒的流浪汉正忙于研究粘在瓶子上的商标,没能看见。此刻, 老人的动作已变得敏捷、轻快,算计着每一步,像猞猁的动作一样。 “砰”一声,那位脏兮兮的流浪汉的头上流出了血,呻吟了一声,就倒在了车 库那沾满油污的地上。 剩下的就是技术问题了。 那依琴柯先掏了一下死者的衣兜,当然,布里瓦尔的这个拾破烂的安德留哈兜 里没有任何证件。然后,他拿出了自己的证件、移动电话、几个旧的信用卡,他把 这些东西都放在了机器盖上,把尸体上的棉衣脱下来,把他自己的衣服穿在死者身 上,这件衣服不很显眼但却相当昂贵。他又把护照、移动电话和信用卡都放进死者 的两个兜里。然后从运动包里拿出了另一套衣服,黑色的变色太阳镜,化装用的工 具和一个不大的镜子。 二十分钟过后,一切都准备就绪了。贴上的胡子、假发和大的变色镜把他变得 完全认不出来了。 老盗贼打开油桶,把汽油倒在那个没有知觉的身体上,随后,关闭的车库里飘 来了浓烈的甜甜的气味。接着他又从运动包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一件破衣服,把它 点看后就放在一洼汽油旁,布悄悄地燃着了。 五分钟之后,科通一边不时地正一正架在鼻梁上的变色镜,一边迈着有力的步 伐,沿着长长的混凝土围墙走去,还不时地摇着空书包。当他走到铁路道口时,巨 大的爆炸声打破了整个城郊的寂静,那依琴柯回过头来一看,发现车库上方冒起了 黑红色的巨大的一片蘑菇云,那是车库里的汽油桶爆炸了。这个蘑菇云就像原子弹 爆炸时那样,漫漫地、无法阻止地扩散开来,并且它的范围在不断地扩大,甚至从 这里到遥远的铁路路堤都散发着热气。到处听得见焦急的喊声,某些人,准确地说, 是这些车库的主人,正快步跑向大门。 老盗贼叉开两腿站在那里,把脸转向可怕的火球那面。现在的火玫瑰好像在整 个天空上盛开。极大的火光反射在老盗贼的变色镜上,他吸着“白玛丽娜”烟,小 声地嘟囔道:“你想让我消失?好,就算我已不存在了,但在最后的交涉中我还会 出现并且接着我自己的方式去做。” 烧焦的人的骨架放在发光的镀锌桌子上的一排排装有液体的槽里。在那不大的 地方,在亮着发光的几个灯的低低的天棚下,散发着福尔马林和正在腐烂的尸体的 气味。 是的,在这里,在城市的太平间里,充满着死亡的气氛,并且到处都是这种气 氛。在这个死神部门,以其极为神圣的目的闯入这个部门、研究死亡原因的科学称 为死亡学。它不仅仅研究死亡原因,而且研究生理机制和特征。死神不喜欢某人横 死,夺走他的供物。于是,他就出现在这里,往侦察员和鉴定人手里放上看不见的 线索,几乎是感觉不到的线索,但这却是现实。侦察员们如果不确定出凶手,那么 也得弄清楚被害者生前是什么人。 话又说回来,也有这种情况,做好这件事,即确定出死者是准是很困难的,几 乎是不可能的,就像现在这样。这个烧焦的人是今天早上从爆炸的车库运来的。整 个人就剩下六公斤半有机组织。解剖这个尸体也好,不解剖也好,反正什么也弄不 清楚了。 既没有手指,没有脸,没有牙齿,也没有内部组织,简单地说,没有任何视为 同一的特点。 解剖学家把发光的圆据放到一边,把脸转向那位结实的男人,看那表情就知道 他是警察。 “少校同志,这里有一个非常难于处理的情况,我们很难确定出死者是谁。” “死者身上找到一些个人用品和证件吗?”那人问道,却尽量不去看那躺在他 前面的发臭的六公斤半的有机物。 “那里哪有什么东西啊!哪有什么证件啊!”太平间的看门人绝望地摆了摆手, “去他妈的,就剩下骨头了,其余东西可能都烧化了!……尽管……” 他走到写字台前,拉出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透明的防水包。 “这就是全部。” 在包里放着烧焦的证件。很奇怪,护照的皮,尽管从上面已烧焦了,但还保存 了几页快碎了的纸,上面有印章的痕迹和号码,在那里有被火烤得几乎看不清的塑 料盒,大概曾经是个移动电话和几块什么样的塑料,在一块塑料的上面仔细看可以 辨认出:ER……AN……EXPR…… “我把这个拿走。”少校伸出了手。 “这是您的权力。” 解剖学家冷淡地说。 “另外,这个尸体我将按着法律的规定把它放到冰柜中,放三个月!” 快到晚上的时候,死者的身份被确定了:信用卡户“AMER.ICAN SXPRESS”移 动电话,而主要的是号码和型号,这些奇迹般地在烧焦的护照上保存下来的号码和 型号证明:在车库里烧死的不是别人,正是阿列克赛·尼古拉耶维奇·那依琴柯, 即在刑事犯世界最有名的、在法律上叫科通的大窃贼。 他是怎么出现在这个城市中,在车库里又做了什么?死亡是横死呢,还是偶然 死亡呢?这些问题无法确定。但不管怎么说,在别特洛夫卡三十八号,当人们知道 了在莫斯科受人尊敬的大窃贼神秘死亡之后,人们叹息着,但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 轻松。 币警察局接手了这个刑事案件,不过,毫无疑问,它立刻就落到了悬案之列。 因为类似这样的死亡几乎永远都不会破案。 一天后,检察官也知道了科通死亡的消息。大概只有这个人,才是惟一怀疑这 位刑事罪犯是否真正死亡的人。 ------------------ 坐拥书城 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