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沃尔特行到舰队街的时候,虽没有确切地感到快乐,但内心至少是平静的—— 平静地知道一切现在都解决了。是的,一切都已经解决了;一切——因为在昨夜情 感大起伏的过程中,一切都已经浮上了表面。首先,他决不再去看露西;那是肯定 的决定和许诺,为了他自己好,也为了玛乔里好。其次是他准备同玛乔里度过他所 有的夜晚。最后是他打算请布拉帕加钱。一切都解决了。连天气都似乎知道这一点。 那天白雾茫茫,雾气逼人,心如此宁静,以至于伦敦的所有噪声都似乎无关紧要。 交通喧嚣。匆忙,但不知为何并没有触及那天基本的平静和安静。一切都解决了; 世界正在重新开始——也许不是兴奋之极,更不是光辉灿烂,而是听从命运,以一 种决定了的什么也无法打扰的宁静。 还记得昨晚的意外,沃尔特预期在办公室里会受到冷冷的接待。然而恰恰相反, 布拉帕情绪很好,真诚可亲。他也记得昨夜并急于使沃尔特忘了它。他称沃尔特 “老头儿”,并亲热地挤了挤他的手臂,布拉帕从椅子里仰视着沃尔特,那种眼神 什么都没有表达,眼睛只是陷在脑壳上的黑洞。与此同时,他的嘴巴很有魅力,狡 猾地微笑着。沃尔特回以“老头儿”及其微笑,但痛苦地感觉到并不真诚。布拉帕 对他总是有那种影响;在布拉帕的面前,沃尔特从未感觉相当诚实或者真诚。那是 一种最令人不舒服的感觉。跟布拉帕在一起,在某种模糊的形式上,他总是一个说 谎者和滑稽演员。而同时他所说的一切,即使是他发自内心深处的信念,也变成了 一种谎言。 “我喜欢你论兰波的文章,”布拉帕宣布道,仍然压着沃尔特的手臂,仍然从 他翘起的转椅上微笑地仰视着他。 “我很高兴,”沃尔特说,一面不舒服地感觉到这种评论其实不是对他而言的, 而是对布拉帕自己心里的某一部分而言,那一部分低语道,“你应该对他那篇文章 说点好话,”这一要求相应地被布拉帕心里的另一部分满足了。 “多么出色的一个人啊!”布拉帕惊呼道。“要是你喜欢的话,那是一个相信 生活的人!” 自从布拉帕接管编辑业务之后,《文学世界》的领导几乎每周都宣布相信生活 的必要性。布拉帕的相信生活是沃尔特所发现的最令人烦恼的事情之一。这些话意 味着什么呢?即使此刻他仍然毫无概念。布拉帕也从未解释过。你不得不直觉地加 以理解;如果你不理解,好歹是你活该。沃尔特假设他是处于活该的。他绝不可能 忘记他同未来的主管的第一次会面。“听说你需要一个助理编辑,”他羞怯地开始。 布拉帕点点头。“是的,我需要。”在一段长得吓人的默不出声以后,他突然抬起 漠然的双眼发问道:“你相信生活吗?”沃尔特脸红耳赤地说,是的。这是惟一可 能的回答。又是一段无言的沉默,随后布拉帕又抬起眼睛。“你是处男吗?”他问。 皮尔特脸红得更加厉害,犹犹豫豫地,最后摇了摇头。后来他才从布拉帕自己的一 篇文章中发现,布拉帕的行为是模仿托尔斯泰的——“直接接触最简单的基本事实,” 正如布拉帕自己所描写的老救世军主义者的热情的无礼那样。 “是的,兰波确实相信生活,”沃尔特软弱地默认道,一面感到他这样说时的 感觉,就像不得不写一封正式的悼念信那样。谈论相信生活,糟糕得就像你在极度 哀痛时同你谈论悲伤那样。 “他非常相信生活,”布拉帕继续道,边低下眼睛(这使沃尔特大大松了一口 气)边点头,他沉思地说出以下的话语,“如此深刻以至于他准备放弃生活。那就 是我对他放弃文学的解释——作为一种有意的牺牲。”(沃尔特想,布拉帕太轻易 地使用大字眼。广欲救命者必丧命。“(哦,哦!)”成为你那一代的最好的诗人, 而且了解这一点,却放弃了诗歌——那是为救命而丧命。那是真正的相信生命。他 的信念如此坚定,以致准备丧失生命,同时确定能赢得一种新的和更好的生命。 “(太轻易了!沃尔特大为发窘)”一种神秘的沉思和直觉的生命。啊,但愿能够 知道他在非洲的所作所想,但愿能够知道!“ “兰波为梅尼立克皇帝偷运军火,”沃尔特鼓起勇气答道。“而从他的信件判 断,他似乎主要考虑赚到足够的钱安顿下来。他在皮带上携了四万法郎。在腰里绑 了一哈(重量单位)半黄金。”谈到金子,沃尔特想道,我真的应该同布拉帕谈谈 我的薪水。 但是一提到梅尼立克的来福枪和四万法郎,布拉帕以一种基督教徒的宽恕的表 情微微一笑。“然而你当真想象,”他问道,“运枪和金钱是在沙漠里占据他的惟 一念头?《启示录》的作者?” 沃尔特羞红了脸,就好像他负疚于某种下流的失礼背理。“那是我们所知道的 惟一事实,”他自我辩解地说道。 “但是有一种洞察力看到比单纯的事实更深的地方。”“更深的洞察力”是布 拉帕对于自己观点的爱称。“他正在实现新的生命,他正在到达天国。” “这是假设,”沃尔特说,一面不舒服地但愿布拉帕从未看过《新约》。 “对我,”布拉帕反驳道,“这是确定无疑的。绝对地确定无疑。”他十分强 调地说着,猛力地晃动脑袋。“完全和绝对地确定无疑,”他重复道,通过重述句 子他把自己催眠到一种虚构的热情的坚信。“完全和绝对地。”他沉默了;但是内 在地,他继续激起自己神秘的愤怒。他思考着兰波一直到他本人变成了兰波。然后 他的魔鬼突然伸出了那张呲牙咧嘴的怪脸低语道,“在腰里绑了一陌半黄金。”布 拉帕通过改变话题驱走了那个家伙。“你看过要评论的新书吗?”他说道,一面指 指桌子角上的两叠书册。“一大堆当代文学。”他变得幽默似的恼怒。“为什么作 者们不能停一停呢?这是毛病。这是赤痢,就像那个可怜的太太在《圣经》里遭难 那样,要是你还记得的话。” 沃尔特主要记起的就是,那个笑话是菲利普。夸尔斯的。 布拉帕站起来,开始看一看书堆。“怜悯可怜的评论者吧!”他叹息地说道。 可怜的评论者——那不是他开始谈工资的线索吗?沃尔特鼓起勇气,集中意志。 “我吃不准,”他开始道。 但是布拉帕几乎同时地开始了他自己的叙述。“我叫比特丽丝进来,”他边说 边按了三下铃。“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没什么。”要求看来不得不被推迟了。无法公开地加以讨论,尤其这个公开 是当着比特丽丝。该死的比特丽丝!他不公正地想着。她干吗不问实际利益而非做 副编和写简函不可呢?只是因为她有私人收入,她崇拜布拉帕。 沃尔特有一次曾开玩笑似地向她抱怨他那可怜的六镑一周。 “但是《世界》值得为此作出牺牲,”她厉声说道,“归根结蒂,谁都该对人 民负责;谁都应该为人民做些事情。”在她清晰而尖利的声音中,回响着布拉帕的 基督教徒的情感。沃尔特想道,这特别古怪。“《世界》确实在做一些事;谁都应 该帮忙。” 明显的反驳是,他自己的私人收入很小,他也没有爱上布拉帕。然而,他的工 资没有加成,反倒让他自己被啄了一顿。反正,她真该死! 比特丽丝进来了,小小的个子,利索,丰满,保养很好,身体挺直,一副公事 公办的样子。“早上好,沃尔特,”她说道,她发出的每一个字眼都像用一根象牙 球棍敲击指关节所发出的尖锐的噼啪声。比特丽丝用明亮的,相当突出的棕色眼睛 打量着他。“你看上去很累,”她继续道。“疲惫不堪,就像昨夜睡在瓦片上。” 啄了又啄。“是吗?” 沃尔特脸红了。“我睡得很糟,”他含糊地答道,埋头于一本书中。 他们把书册分类成各种评论家方面。一小堆是科学专家的,另一小堆是鉴定合 格的形而上学家的,一大堆是小说专家的。最大一堆是拙劣的作品。劣作不加评论, 或者只予一封短简。 “这儿一本关于波莉尼西亚的书给你。沃尔特,”布拉帕慷慨地说道。“还有 一本新的法国韵文选集。不,再想一想,我想还是由我来评论。”再想一想,他一 般总是把最有趣的书留给他自己。 《为儿童重述的圣。法朗西斯的生平》,“贝拉。约克斯作。神学还是劣作?” 比特丽丝发问。 “劣作,”沃尔特说,一面越过她的肩膀看了一眼。 “可我倒愿意有一个借口来写一篇关于圣。法朗西斯的小文章,”布拉帕说。 在编辑的间歇,他从事对圣人的彻底研究。题为“圣。法朗西斯和现代灵魂”。他 从比特丽丝那儿拿过那本小书,用大拇指僻拍翻着书页。“是劣作,”他承认。 “可是一个多么异乎寻常的人啊!异乎寻常!”他开始催眠自己,把自己激起到方 济各会教士的情绪。 “异乎寻常!”比特丽丝尖声叫道,眼睛盯住布拉帕。 沃尔特好奇地看着她。她的观念及其鹅嘴啄人的姿态似乎是分属两个不同的人, 之间唯一可见的联系是布拉帕。其中有任何内在的、有机的联系吗? “一种多么毁灭性的正直啊!”布拉帕继续自我陶醉地说道。他叹息地摇摇头, 使自己足以清醒一下,以进行上午的公事。 当轮到沃尔特有机会谈到他工资的时候(带着多么大的羞怯,多么过分讲究细 节的迟疑啊!),布拉帕表现得极为同情。 “我晓得,老头儿,”他说道,一面把手按到对方的肩上,这种姿态令人烦恼 地使沃尔特想起了过去的一段经历。学生时代,他扮演过《威尼斯商人》中的安东 尼奥,那个可厌的波特。梅杰装成巴沙尼奥,他们被要求表演出友好的姿态。“我 晓得拮据是怎么样一种日子。”他微微一笑使人理解他是一个贫穷方面的方济各专 家,但是他太谦虚了,以至无法坚持面对事实。“我晓得,老头儿。”而且他真的 几乎相信他不是《世界》的半个物主和拿工资的编辑,他没有对《世界》投资过一 个便士,他好几年都过着两镑一周的生活。“但愿我们付得起你比目前高三倍的钱。 你值,老头儿。”他轻轻地拍沃尔特的肩膀。 沃尔特模模糊糊地嘟哝出一种表示不赞同的声音。他正在想道,那轻轻的一拍 是他开始说如下一段话的信号:我在鸡群里被选中最适合被送去屠宰“我为你,” 布拉帕继续道,“也为我自己,”他补充道,装出一副懊丧的模样微微一笑,好像 他跟沃尔特同舟共济似的,“‘但愿杂志确实能赚更多的钱。要是你写得更坏,也 许会的。”恭维是优雅得体的。布拉帕又友好地拍一拍,微笑了一下,对此加以强 调。但是他的眼睛里表现出空无一物。同对方的眼睛稍稍接触了一下,沃尔特产生 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双眼睛根本不在看他,而且什么都不在看。“杂志大好了。 这主要是你的过失。一个人无法同时效劳于上帝和财神。” “当然无法,”沃尔特同意;但是他又感到大字眼来得太轻易了。 “但愿一个人能够。”布拉帕说着,就像一个诙谐的圣方济各假装同他自己的 原则打趣似的。 沃尔特毫无欢乐地也笑了笑。他但愿自己从未提过“工资”两字。 “我将去跟齐弗斯先生谈谈,”布拉帕说道。齐弗斯先生是业务经理。布拉帕 利用他来推行自己的政策,就像罗马政治家利用神谕和占卜一样。他的不受欢迎的 决定总是可以归咎于齐弗斯先生;而当他作出一个受欢迎的决定时,那总是一成不 变地。由于悍然不顾业务经理残酷的暴政而作出的。齐弗斯先生是一个最方便的虚 构。“我今天上午就去。” “别麻烦了,”沃尔特说。 “要是尽人事有可能为你刮出更多的东西来……” “不,请别。”沃尔特肯定要求不要加薪了。“我晓得种种困难。别以为我要 ……” “但是我们正在榨取你,沃尔特,肯定在榨取你。”沃尔特越是反对,布拉帕 就变得越是慷慨。“别以为我毫无察觉。我操心此事已经好久了。” 他的宽宏大量是有传染性的。沃尔特决心不拿更多的钱,相当决心地,尽管他 确信杂志有能力给他加薪。“真的,布拉帕,”他几乎在恳求了,“我宁可你一切 照旧。”然后突然他又想到了玛乔里。他对她是多么不公正啊!为了他的舒服而牺 牲她的。因为他发现讨价还价倒胃口,因为他恨一面争斗另一面又接受好处,可怜 的玛乔里将不得不继续没有新衣服和拥有另一个女仆。 但是布拉帕把他的反对置于一边。他坚持慷慨大方。“我马上就去跟齐弗斯谈 谈。我想可以劝服他让你每年再加二十五镑。” 二十五镑。也就是每周十先令。等于不加。玛乔里说过他应该坚持要至少再加 一百镑。“谢谢,”他说,鄙视自己说了此话。 “恐怕,少得可笑。令人可笑。” 那是应该我说的,沃尔特想道。 “提供这点钱谁都会感到很羞愧。但是谁还能做什么呢?”“谁”显然无法做 任何事情,因为理由很充足,“谁”是非人称和不存在的。 沃尔特喃喃说些感激的话。他感到屈辱,并为此而责骂玛乔里。 当沃尔特在办公室工作的时候,那只是每周三天,他同比特丽丝坐一起。布拉 帕在供他一人专用的编辑室里,是单独坐的。那天是写短简的日子。在他们之间的 桌子上,放着成堆的劣作。他们自拿自答。这是文学的盛宴——一场垃圾的盛宴。 种种糟糕的小说,毫无价值的韵文,拙劣的哲学体系,陈词滥调的道德说教,无足 轻重的传记,枯燥乏味的游记,虔信派的作品是如此令人恶心,儿童读物又是如此 的粗俗和愚蠢,以致阅读这些书为全人类感到羞愧——书堆是高高的,而且每周变 得越来越高。比特丽丝的像蚂蚁似的事业,沃尔特迅速的辨别和娴熟绝不足以堵塞 上升的洪水。他们像“秃鹰”似地“在沉默之塔里”专心致志于工作,沃尔特说过。 他当天上午写的评语特别尖刻。 沃尔特在纸上赢得了他在生活中失去的东西。他的评论警句似地无情。可怜的 热诚的老处女们,当她们看到他所写的关于她们衷心地赞美上帝、热情和自然美的 诗歌的评语时,被他残忍的鄙视打中了要害。如此欣赏其非洲之旅的大狩猎的射手 们会感到纳闷,为什么如此有趣味的叙述会被称作令人乏味。将其风格和史诗般的 概念建筑在模仿那些最好作者的作品上的年轻的小说家们,他们大胆地暴露其内心 深处的和性生活的秘密,结果却在他们得知自己的作品被说成是矫揉造作,作品结 构并不存在,作品的心理不真实,剧情做作而像情节剧时,内心受到伤害,感到惊 讶,而且义愤填膺。一本糟糕的书和一本良好的书所化的劳动是差不多的;糟糕的 书也是真诚地出自于作者的灵魂。但是糟糕作者的灵魂实体,无论如何在艺术结构 上,是劣质的,其真诚性如果不总是内在地毫无兴趣,至少是毫无兴趣地加以表述, 而花费在表述上的劳动是一种浪费。自然是可怕地不公正的。天才无可取代。勤奋 和所有的德行都无济于事。沉浸在劣作里,沃尔特凶猛地评论到缺乏天才。意识到 他们的勤奋。真诚和良好的艺术意图,劣作的作者们感到愤愤不平和受到不公正的 对待。 比特丽丝的批评方法是简单的;她尽量在每件公文上说她想象布拉帕会说的话。 实际上所发生的是,她赞美所有的她认为是严肃地对待生活及其问题的书籍,并且 谴责所有的她认为是不严肃地对待生活及其问题的书籍。她会把巴来的《弗斯得斯 》列得比《老实汉》的地位更高,当然,除非布拉帕或某个别的权威人士预先告诉 她,她的责任是选择《老实汉》。因为除了劣作以外,比特丽丝从未被允许批评别 的,所以她缺乏一切批评的洞察力是无足轻重的。 他们工作,出去吃中饭,回来又开始工作。间歇中又到了十一本新书。 “我感得到,”沃尔特说道,“正如孟买的秃鹰一定感得到什么时候在印度的 扶教徒中传开了流行病。” 孟买和印度祆教徒提醒了他姐姐埃利诺。她和菲利普将今天起航。他高兴他们 回家。他们几乎是惟一的人,与之可以亲密无间地谈论他的私事。他将可以跟他们 讨论他的种种问题。这对他的责任将是一种安慰和减轻。然后他突然记起一切都解 决了,不再有任何问题。不再。随后电话铃响了。他提起听筒,在话筒中哈啰一声。 “沃尔特我亲爱的,是你吗?”声音是露西的。 他的心一沉;他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刚醒,”她解释道。“单独一人。” 她要他去吃茶点。他拒绝了。那么,茶点以后。 “我不能,”他坚持道。 “胡说八道!当然你能。” “不可能。” “可为什么呢?” “工作。” “但不要迟过六点。我坚持。” 归根结蒂,他想,也许最好去看看她,解释一下他所决定的事。 “要是你不来,我永不原谅你。” “好吧,”他说,“我尽力而为,有可能就来。” “你真会调情卖俏!”比特丽丝嘲笑道,当他挂上听筒。“说不,是为了开心 被人劝服!” 五点过了几分以后,他离开了办公室,借口必须在闭馆以前去伦敦图书馆。比 特丽丝在他身后送上了讽刺性的良好祝愿。Bo namu.ment!“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在编辑室里,布拉帕正在对他的秘书口述信件。“你的等等等等,”他结束道, 并又捡起一扎文稿。“亲爱的萨维尔小姐,”瞥了一下文稿后他开始说。“不,” 他纠正自己。“亲爱的罗玛拉。萨维尔小姐。感谢你的短简及附上的手稿。”他停 顿一下,在椅子里往后一仰,合上双眼,微作沉思。“这不是我的习惯,”他终于 用一种远不可及的温柔的声音继续道,“这不是我的习惯向不认识的投稿者写私人 信件。”他又睁开了眼睛,遇到了他的秘书从桌子对面投来的黑黝黝的明亮的目光。 考伯特小姐的眼光是讽刺的;她的嘴角上挂着一丝几乎难以觉察的微笑。布拉帕感 到烦恼;但是他隐藏了自己的感情,继续朝前直视,好像考伯特小姐根本不在那儿, 好像他正在漫不经心地注视着一件家具。考伯特小姐回头看了一下自己的笔记。 “多么可鄙!”她在心里自言自语。“多么难以言表的粗俗!” 考伯特小姐是个小个子女人,黑头发,上唇的嘴角生着黑黑的茸毛。在她那张 略带病态的瘦小的脸上长着一双不成比例的棕色的大眼睛。忧郁和热情的眼睛里几 乎永远有着一种责难的眼神,这种眼神可以激起突然的愤怒,而此刻,是一种嘲笑。 她有权利责难地看待这个世界。命运待她不好。的确很坏。出生于成长于一个不错 的家庭,家境相当好,父亲的过世使她日甚一日地变得贫穷不堪。她同哈利。马克 海姆订了婚。生活又开始有了希望。然后战争爆发。哈利从军阵亡。哈利的死亡使 她不得不终其余生速记和打字。哈利是惟一爱过她的男人,当时他准备担起风险来 爱她。别的男人发现她太令人不安地猛烈,充满热情,过分严肃。她万事太当真。 跟她作伴,年轻的男人会感到不舒服和愚蠢。他们通过笑她缺乏“幽默感”而加以 报复,笑她开始是作为一个女腐儒,随着光阴的逝去变成一个渴望一个男人的老处 女。他们说她看上去就像个女巫。她常常坠入爱河,热情地,带着一种绝望的猛烈。 而这些男人要么来加注意;如果他们注意到的话,要么逃之夭夭,要么加以讥笑, 要么,几乎是最坏的,屈尊俯就地和蔼,就好像对待一个误入歧途的可怜的造物, 它也许有点讨厌,但仍然应该加以仁慈地对待。爱特尔。考伯特完全有权利带着责 难的神态。 她遇见布拉帕是因为,还是女孩子的时候,在家境好的日子里,她跟苏珊。帕 来同校,后者后来成了布拉帕的妻子。苏珊死后,布拉帕利用了他所感到的悲痛— —或者无论如何地大声地说出了他所感受的——在一系列那种总是令人痛苦的个人 文章中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痛苦,这是他作为新闻记者成功的秘密(因为大众对私人 事情有着一种长性的食人的嗜好),正在此时,爱特尔写了一封悼念信给他,附上 了一长篇关于苏珊孩提时代的叙述。邮回的是一封受感动的和令人感动的回信。 “感谢你,感谢你的回忆,它使我总感觉到这是最真实的苏珊,那个小女孩如此美 丽地、如此纯洁地体现在那个女人身上,直到临终;尽管时光在流逝,那个可爱的 孩子一直保持着原来的面目,在苏珊的实体之下平行地活着。我确信,在她的内心 深处,她从未完全相信过她按年代发展的成人自我;她从未能完全摆脱这样一个念 头,她是一个边玩边成长起来的小女孩。” 如此等等——成页的有点歇斯底里的关于死去的“孩子一女人”的柔情语句、 他把这封信的一大部分实质内容结合到他下周的文章里去。《如此便是天国》是这 篇文章的题目。一两天之后他旅行到伯明翰去,亲自见了这个女人,当苏珊按年代 发展同时在精神上是一个孩子的时候,这个女人就已经认识了最真实的苏珊。彼此 的印象是良好的。爱特尔艰苦而不快地生活于她那令人沮丧的住所和她作为职员的 令人仇恨的保险公司办公室之间,对她来说,他首先到达的信和此刻布拉帕本人的 亲自光临确是令人惊叹的大事。一个真正的作家,一个有头脑有灵魂的男人。布拉 帕当时所处的状态是,他喜欢任何这种女人,她们可以同他谈论苏珊的童年,而在 其温暖的母性的同情中,他本人也成了一个孩子,他可以非常舒适地就像掉进了一 张羽绒床似地下沉。爱特尔。考伯特不但是富有同情心的和苏珊的一个朋友;而且 她还有才智,富有修养,一个钦佩者。初次印象是良好的。 布拉帕哭哭啼啼,颓丧不已。他以这样的念头使自己痛苦,他永远不能,永远 不能请求苏珊宽恕了,宽恕他对她一切不好的地方,他对她说过的一切残酷的话语。 他在悔恨的苦恼中供认,他有一次不忠实于她。他重述他们之间的种种争吵。而现 在她过世了;他永远无法请求她的宽恕。永远无法,永远无法。爱特尔被感动了。 她暗自想,当她死后没有人会这样关心。但是,一个人死后被关心比生前被关心更 少令人满意。布拉帕专心致志地沉浸于他的损失和悲伤,从而成功地在他身体里制 造出种种痛苦,这些痛苦同他对活着的苏珊的感情是不成比例,甚至是毫不相干的。 对每一个耶稣会的新信徒,罗耀拉开过一张处方,对基督的热情进行单独的沉思冥 想;这种练习伴随着禁食,几天之后,一般就能在新信徒心里产生一种对救世主的 真实存在和受难的栩栩如生的、神秘的和个人的具体体现。布拉帕使用了同样的程 序;但不是去思考耶稣,或者甚至是苏珊,他在考虑他本人,他自己的痛苦,他自 己的孤独,他自己的悔意。而相应地,在不间断地精神手淫的几天之后,由于他个 人的独一无二和无可比拟的可怜境况得到了神秘的体现,他获得了报偿。在一种天 启的想象中,他把自己看成一个充满悲哀的人。《新约》的语言经常挂在布拉帕的 唇上和落到他的笔下。“对我们每人而言,”他写道,“要给予一片同他或她的忍 受力和自我完善力相称的骷髅地。”他熟悉地谈论在花园里和酒醉时的痛苦。)这 种想象使他心碎欲裂;他被自我怜悯所压倒了。 但对这种基督似的布拉帕的种种悲哀,可怜的苏珊其实是毫无关系的。他对活 着的苏珊的爱情同他对其过世的悲痛,都是同样的自我诱导和自我强化的产物。他 所爱上的,其实不是苏珊,而是苏珊的精神形象和爱情的观念,他以最好的耶稣会 的方式对此专注地集中,直到其变成幻觉般的真实。他的这种对幻影的热诚,对爱 情的爱,为热情而热情,都是他从其内在的意识中想方设法地榨取出来的,这种感 觉征服了苏珊,苏珊在想象中以为这种感觉同她有所联系。而最使她愉快的是他的 感情具有“纯”非男性的品质。他的热诚是那种孩子对其母亲的(确实,一个有点 乱伦的孩子;然而这个小俄底甫斯是多么地机智和巧妙啊!);他的爱既是孩子气 的同时又是母性的;他的热情是一种消极的紧抱。脆弱、神经质的,不是那么充分 活着的,因此够不上一个成年人,永久地长不大的,她把他当做一个优越者和几乎 是一个神圣的情人来加以崇拜。布拉帕反过来崇拜他私人的幻影,崇拜他那美丽的 基督教的母性的概念,崇拜他自己的可崇拜的丈夫气。他的周期性的赞美婚姻的文 章是抒情诗式的。然而,他却是经常不忠实的;但是他同别的女人上床以如此一种 纯洁的、孩子气的和柏拉图式的方式,不管是那些女人还是他,都不曾考虑到这种 过程真的也算上床。他同苏珊的生活是在各种热情的基调变化中的一连串场景。他 会一再地咀嚼某种不满,直到他把自己毒化到一种愤怒或妒忌的热情状态。否则他 会细想自己的缺点,并且可怜巴巴地仟悔,或者他会在苏珊脚下滚来滚去,处于一 种乱伦崇拜的狂喜之中,在这种狂喜中他会把在想象中所选择的母亲一孩子式的妻 子视同为有形的苏珊。然后有时候,布拉帕会突然以一种古怪的冷嘲热讽的小小的 笑声打断了他的热情,会一下子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变成一个就像乔里。密勒 在歌里所唱的人那样,“我不在乎别人,不,我不在乎,别人也不在乎我。”这使 可怜的苏珊十分不安。当他努力使自己又回复到热情的精神性以后,“一个人的魔 鬼”是他用以描写这种情绪的;他会引用“古水手”关于邪恶的低语的话,把他的 心变得像尘土似的干燥。“一个人的魔鬼”——果真如此吗?也许真正的、基本的 布拉帕,变得偿于扮成别人,倦于搅起他并不自然地感觉到的那种热情,来一次小 小的休假呢? 苏珊过世了;但是如果布拉帕想象她已死去和他自己凄凉而又孤独的话,那么 他在那个时刻所感到的拖长和热情的悲伤可能被煽起,这几乎同样在她生前起作用。 爱特尔被他强烈的感情所触动,或者毋宁说被这种感情的大声而坚持的表达所触动。 布拉帕似乎要在体力和精神上被他的悲伤拖垮了。她的心在为他淌血。受到爱特尔 同情的鼓励,布拉帕一头栽入了一系列狂欢之中:后悔,由于虚荣而更加深沉;忏 悔,由于来得太迟而备受折磨;还有不必要的供认和自我贬损。感情不是可以跟心 灵的其他部分分割开来而加以刺激的实体。当一个男人在某一方向上热情洋溢的时 候,他很可能在别的方向上也是热情洋溢的。布拉帕的悲伤使他变得高贵而大方; 他的自我怜悯使之容易感觉到对别人的基督教徒之爱。“你也不幸,”他对爱特尔 说。“我看得出。”她承认了;告诉他她多恨这份工作,多恨这个地方,多恨这些 人;告诉他她悲惨的历史。布拉帕用力搅起自己的同情。“但是我的小小的痛苦同 你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爱特尔提出异议,一面记起了他那大哭大叫。布拉帕 谈起了受难的意气相投,随后,眩惑于他本人的慷慨的自我幻象,进而向考伯特小 姐提供了一个《文学世界》编辑部的秘书工作。同保险公司办公室和伯明翰相比, 伦敦和《文学世界》似乎是无限地更可选择的,爱特尔犹豫了。保险公司的工作是 枯燥乏味的,可是安全、持久,有退休金。在又一轮然而更加激烈的慷慨感情的爆 发之中,布拉帕向她保证她所要求持久性的一切。他为行善而感到温暖。 考伯特小姐听任自己被劝服。她来了。如果布拉帕希望分阶段地几乎是难以察 觉地滑进爱特尔的床上,他失望了。一个需要宽慰的伤心的孩子,他本想引诱他的 宽慰者,从如此精神性和柏拉图式的,进入到温和而优雅的乱伦。但是对爱特尔。 考伯特来说,这种想法是不可思议的;她脑子里从未有过这种念头。她是一个讲原 则的女人,其道德忠诚同其爱情一样,热情而又猛烈。她把布拉帕的悲伤看做严肃 而认真的。当他们噙着泪水同意为可怜的苏珊建立一种私人的祭礼,在她的记忆上 建起一座永久保持照亮并用以装饰的内在的祭坛时,爱特尔在想象中以为他们是说 话算话的。不管怎么说,她是当真的。她从未想到布拉帕并非如此。他随后的行为 使她大吃一惊。当她观察到布拉帕过着一种伪装的、柏拉图式的和狡猾地精神乱交 的生活时,她不禁自问,这就是那个赌咒发誓要在可怜的小苏珊的祭坛前点长明蜡 烛的男人吗?她看着,说出了她的不赞同。布拉帕诅咒自己愚蠢地把她从保险公司 的办公室引诱出来,诅咒自己像一个不可救药的白痴,竟许诺她永久工作。但愿她 会自行离去!他尽量把她的生活变成一种痛苦,他冷冰冰地、上司般地非人格地对 待她,就好像她是一架记录信件和复写文章的机器。但是爱特尔。考伯特不屈地钉 住她的工作,钉到现在已经十八个月了,而且并没有显示出要给通知离职的迹象。 这简直难以忍受;无法再继续下去。然而他应当如何将其结束呢?当然,他在法律 上并没有责任要永久地雇她。他从未写下任何白纸黑字的东西。如果最糟的情况一 再发生的话…… 布拉帕毫无表情地无视爱特尔。考伯特的眼神,以及那种难以察觉的讽刺的微 笑,继续他的口授。谁都不会屈尊注意机器;谁都只是使用机器。但是,仍然地, 这种情况绝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这不是我的习惯向不认识的投稿者写私人信件。”他以一种坚定的、下决心 的语气重复道。“但我情不自禁地告诉你——不,不——感谢你,因为你的诗歌带 给我极大的愉快。你的作品的抒情诗式的新鲜感,热情的真诚,不驯的和狂野的明 亮色彩对我而言是一种惊奇和清新。一个编辑必须阅读大量的糟糕文字,以至他几 乎感伤地感激那些人,他们,不;应当是那些罕见而珍贵的精神,是那些精神提供 给了他金子而不是惯常的渣滓。感谢你关于……的天才。”他又看了一眼文稿, “就像关于‘绿林中的爱情’和‘热情的花儿’方面的天才。感谢你那些诗句的有 文采的和湍激的字句表面。也感谢你那种敏感……不,令人颤抖的敏感性,那种受 苦的经验,那种以更深的洞察力看到表面之下的热诚的精神性。我立刻采用了两首 诗,并希望下月早些时候付印。 “同时,如果你碰巧路过舰队街附近,能亲自听到你谈及你的诗歌计划将使我 不胜荣幸。文学的有志者,甚至文学的天才,常常受挫于种种物质上的困难,对此 专业的文人知道如何加以智胜。作为一个批评家和编辑而言,我一直把为文学的天 才铺平道路视作我最伟大的特权和责任之一。这一定是我写这样一封长信给你的理 由。请相信我,你的十分真诚的。” 他又看了一眼打印好的诗歌,读了一两行。“真的天才,”他几次三番地自言 自语,“真的天才。”可是“一个人的魔鬼”正在想道,那个姑娘突出地坦率,肯 定容易激动,似乎知道一点东西。他把文稿丢进近右手的筐里,又从近左手的筐里 捡起另一封信。 “致詹姆斯。希奇考克大师,”他口授道。“威尔兹,条特尔福特,教区牧师。 亲爱的先生,十分遗憾我无法采用你那十分有趣的长文:论粘合语和象征艺术中粘 合的嵌合体之间的关系。限于版面……” 露西穿着粉红的睡袍,就像花瓶中的郁金香,她躺在那里,撑着手肘看书。睡 榻是灰色的,四壁挂着灰色的丝绸,地毯是玫瑰色的。在镀金的鸟笼里连鹦鹉也是 粉红夹灰的。大门敞开着。 “沃尔特,我亲爱的!终于来了!”她抛下书本。 “已经来了。要是你晓得我应该做的一切而不是到这里来。”(“你答应吗?” 玛乔里问过。而他回答,“我答应。”但这最后一次为解释的来访不算数。) 长沙发椅是宽大的。露西把脚移向墙壁一点,挪出地方让沃尔特坐下。她的一 只红色的土耳其拖鞋掉了。 “那个可厌的修指甲的女人,”她说,一面抬起那只光脚几英寸以使脚落入她 的视线。“她把那种可怕的红涂料涂在我脚指甲上。看上去倒像伤口似的。” 沃尔特不言不语。他的心正在剧烈地跳动着。就像肉体的温暖转换为另一种感 官上的通路那样,露西的桅子花香气笼罩了他。有热的香水味,也有冷的香水味, 令人窒息,又令人振奋。露西的柜子花香气似乎以一种热带的闷热的甜蜜充塞了他 的喉咙和肺部。在睡榻的灰色的丝绸之上,露西的脚像花儿一样苍白,就像莲花苍 白的肉色的蓓蕾。印度女神们行走在莲花中的脚本身就是花儿。时间静静地流逝, 但不像通常时候被浪费。随着时间的流逝,沃尔特焦急的心似乎跳得更加厉害,那 种体验像在封闭的水库大坝后的水一般地越涨越高,直到最后,突然地……沃尔特 突然探过身去,用手握住了她的光脚。在那默不出声的被积累起来的瞬息的压力之 下,大坝崩溃了。这是一只瘦长的脚,长而窄。他的手指紧裹着它。他俯下身去亲 吻脚背。 “亲爱的沃尔特!”露西笑道。“你变得很像东方人了。” 沃尔特一言不发,只是跪在睡榻旁的地上俯向露西。那张俯而亲吻露西的脸开 始处于一种绝望的疯狂之中。接触露西的双手颤抖着。露西摇摇头,用手挡着自己 的脸。 “不,不。 “可为什么不呢?” “这不行,”她说。 “为什么不行?” “首先,会给你把事情搞得一塌糊涂。” “不,不会,”沃尔特说。不会有麻烦。玛乔里不复存在了。 “此外,”露西继续道,“你似乎会忘掉我。我不想要这样。” 但是沃尔特的嘴唇是柔软的,他的双手轻微地触及。在他的亲吻和抚摸之下, 那种飞蛾扑翼般的感官享受的征兆颤动地苏醒了。露西闭上双眼。沃尔特的抚摸像 毒品,既令人陶醉又令人麻痹。她不得不只好松弛自己的意志;毒品会完全地占有 她。她会停止感觉到她自己。她会变成空无一物,只有一张皮,这张颤动着的感官 享受的皮包着一种虚无,一种温暖而深幽的黑暗。 “露西!”她的眼皮在他的嘴唇下颤动发抖。他的手压在她的乳房上。“我的 小亲亲。”露西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仍然闭着。 一声突如其来的刺耳的尖叫声使他们俩从绵绵无限中惊醒过来。就像一桩谋杀 近在咫尺发生,但被杀者却发现被谋杀的过程简直是个笑话,同时又是痛苦的。 露西哈哈大笑。“这是波莉。” 两人都回头看鸟笼。鹦鹉的头稍昂向一侧,鸟儿正用一只黑黑的圆眼睛打量着 他们。而当他们观看的时候,一种羊皮纸皮似的颤抖就像一道短暂的瀑布越过了明 亮的没有表情的注视退走了。好开玩笑的殉道者的垂死的尖叫声又一次重复了。 “你得用布罩住鸟笼,”露西说。 沃尔特回头转向露西,开始气冲冲地吻她。鹦鹉又突然大叫起来。露西笑不可 遏。 “没用,”她喘着气说道。“不把它罩住它不会停。” 鸟儿肯定了露西所说的,又加上了一声痛苦的欢叫。感到暴怒、痛恨、和被愚 弄似的,沃尔特站起来穿过房间。当他走近的时候,鸟儿开始激动地在栖木上欢蹦 乱跳;鸟冠挺起,头上和颈上的羽毛彼此分开竖起,就像成熟的冷杉球果的鳞片。 “早上好,”它用一种不令人不快的、口技般的声音说,“早上好,阿姨,早上好, 阿姨,早上好,阿姨……”沃尔特打开放在鸟笼旁台子上的粉红色锦缎,一下子把 那个动物扑灭了。最后一声“早上好,阿姨”从布下透出来。然后是一片安静。 “它喜欢小小的玩笑,”露西当鹦鹉消失以后说道。她点燃一支香烟。 沃尔特大步折回来,穿过房间,一言不发地把香烟从露西的手指中夺走,随手 扔进了火炉。露西扬起眉毛,但是沃尔特不给她时间说话。他又跪到她的身边,开 始吻她,气冲冲地。“”沃尔特,“她抗议道。”不!你怎么啦?“她尽力使自己 摆脱,但沃尔特令人吃惊地有力。”你真像一头野兽。“沃尔特的欲念是无言而野 性的。”沃尔特!我坚持。“一个荒唐的想法使露西突然发笑。”要是你晓得你多 么像电影就好了!一个巨大的呲牙咧嘴的特写。“ 但是取笑像抗议一样地无效。而且她真的渴望别的而不是无效吗?为何她不应 当放弃自己呢?只是有点屈辱,被人夺走,出于被迫而不是出于自我选择。她的骄 傲,她的意志在抗拒他,也在抗拒她自己的欲望。然而归根结蒂,为何不呢?毒品 是烈性而美妙的。为何不呢?露西闭上双眼。但正当她犹豫不决的时候,环境突然 为她作出了决定。一下敲门声。露西又睁开了眼睛。“我将说进来,”她低语道。 沃尔特赶快站起来。正当他站起来的时候,又听到一下敲门声。 “进来!” 门打开了。“太太,伊列奇先生来见你,”女仆说。 沃尔特站在窗旁,好像对停在对面房子前的运货车深感兴趣。 “领他进来,”露西说。 女仆随身关上门以后,沃尔特转过身来。他脸色苍白,双唇发抖。 “我简直忘了,”她解释道。“我昨夜邀请过他;或者还不如说今天早晨。” 沃尔特把脸扭开,一言不发地穿过房间,打开门,走了。 “沃尔特!”露西在他身后喊道,“沃尔特!”但是他没有回头。 他在楼梯上碰到伊列奇跟在女仆后面上楼。 沃尔特对伊列奇的致意打了个模模糊糊的招呼,便匆匆而过。他无法相信自己 开口会说出什么话来。 “我们的朋友比特雷克似乎匆忙之极,”当见面的招呼打过以后,伊列奇说道。 他肯定自己驱走了另一个家伙并为此而感到兴高采烈。 露西观察到他脸上胜利的表情。就像一只姜黄色的小公鸡,她正想道。“沃尔 特忘掉了什么东西,”她模模糊糊地解释道。 “希望忘掉的不是他自己,”他谐谑地质疑道。而当露西发笑的时候,不是对 他的笑话而是对他虚妄的男子气表情,伊列奇却因自信和满足而膨胀起来。这种社 交就像玩九柱戏一样容易。伊列奇感到完全放松了,他伸出双腿,环顾着房间。它 的华美和素净立刻给了他一种完美的印象。他欣赏地闻着香水味。 “在那块神秘的红布之下是什么?”他边问边指着罩住的鸟笼。 “那是只白鹦鹉,”露西答道。“一只胡说八道的白鹦鹉,”她校正道,一面 爆发出一阵突如其来的、使人不安的、无可解释的大笑声。 有些苦恼,痛苦是属于可供认的,而且一个人可以肯定地为之而自豪。居丧的, 离别的,犯罪感的,恐惧死亡的,诗人们对此已经动人地说过。这些苦恼和痛苦取 得了全世界的同情。但也有些极度的苦恼是耻辱的,尽管它们也像以上的苦恼和痛 苦一样地折磨人,但是受苦者不敢、也无法说出口。比如,受挫欲念的极度苦恼。 随沃尔特带到街上的就是这种苦恼。这是痛苦,愤怒,失望,羞耻,苦难合而为一。 沃尔特感到就好像他的灵魂正在被折磨致死。然而其原因是不可供认的,低级的, 甚至是荒唐可笑的。假定一个朋友此刻正好碰到他,并且问起为什么他看上去如此 不幸呢。 “我刚才正在向一个女人做爱,却被一再打断,先是一只白鹦鹉的尖叫声,随 后是一个宾客的来访。” 评论会是嘲笑式的哄堂大笑。他的供认会变成抽烟室里的笑话。然而他无法感 受比这更大的痛苦,即使死掉母亲。 沃尔特在街上,在摄政王公园里漫无目的地兜了一个小时。多雾的下午的白天 光线渐渐隐去了;他变得宁静一点。这是一种教训,他想道,一种惩罚;他违反了 自己的诺言。为他自己好,也为玛乔里好,永远不再。沃尔特看了一眼手表,发现 已经七点多了,就转身回家。到家他很疲倦并决心仟侮。玛乔里正在做针线活;灯 光照亮了她疲乏的瘦脸。她也穿着一件睡袍。红紫色的,令人生厌;他一向认为玛 乔里的嗜好是糟糕的。套间里弥漫着煮食的气味。沃尔特恨厨房的气味,然而那却 是另一个他应当忠实的理由。事关荣誉和责任。不是因为他宁可闻桅子花香而不是 白菜味,他就有权利使玛乔里受苦。 “你退了,”她说。 “有好多事要做,”沃尔特解释道。“而且我是走回家的。”那至少是确实的。 “你感觉怎么样?”他把手放到她的肩上俯身问道。玛乔里放下针线活,将双手搂 着沃尔特的脖子。多么幸福,她正在想道,又拥有了他!又成为她的沃尔特。多么 舒坦啊!但是即使当她紧靠向他时,玛乔里认识到她又一次被背叛了。她一下子脱 开身去。 “沃尔特,你怎么可以?” 热血涌上了他的面孔;但他尽量装作无事。“我怎么啦?”他问道。 “你又去见了那个女人。” “可你在说什么呀?”沃尔特明知无用;还在继续伪装。,“说谎没用。”玛 乔里突然起身,针线筐打翻了,针线活撒得满地都是。她不加理睬,穿过房间。 “滚开!”她叫喊道,当沃尔特试图跟随她的时候。沃尔特耸耸肩膀,服从了。 “你怎么可以?”她继续道。“回家还冒着她的香水味。”原来是桅子花香。他没 有预见,真是一个傻瓜……“在你昨夜说了一通之后。你怎么可以?” “要是你让我解释解释,”他用一种牺牲者的——一个恼怒的牺牲者的口气提 出异议。 “解释为什么你撒谎,”她尖利地说道。“解释为什么你违反诺言。” 玛乔里鄙视的愤怒招致了沃尔特回应的愤怒。“只是解释一下,”他用一种生 硬而危险的有礼貌的口气说道。玛乔里的吵架和妒忌使她多么令人讨厌啊!讨厌得 简直无法忍受,使人发怒! “只是继续撒谎,”她讥笑道。 沃尔特又耸了耸肩膀。“要是你喜欢这么认为的话,”他有礼貌地说道。 “正是一个可鄙的撒谎者——那就是你的真面目。”说完玛乔里转过身去,双 手护住面孔痛哭起来。 沃尔特并没有被触动。看到玛乔里抽动的肩膀恰恰使他恼怒和讨厌。他冷冷地、 厌倦地、恼火地注视着她。 “滚开,”她透过泪水嚷道,“滚开。”当她哭哭啼啼的时候,她不要他留在 这儿,压倒她似的。 “你当真要我走?”他以同样冷冷的、加强的、有礼貌的口气问道。 “对,走,走。” “很好,”沃尔特边说边开门,走了。 在卡姆登镇他雇了一辆出租车,到勃鲁顿街时正好找到露西,她正要出去吃晚 饭。 “跟我一起出去,”他十分镇静地说。 “哎呀!” “对,你跟我走。” 露西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沃尔特以坚定的眼神微笑地回了她一眼,带着一种逗 乐的凯旋和不可战胜的顽固力量,那种古怪的表情是露西在沃尔特的脸上以前从未 见过的。“好吧,”她终于说,一面打铃召来女仆,“请打电话给斯图雷特太太,” 她吩咐,“就说我对不起,我头痛得厉害,今晚无法来。”女仆退下了。“好啦, 这下你可感恩了?” “即将开始,”他答道。 “开始?”露西假装愤愤不平。“我喜欢你的无礼之极。” “我晓得你会,”沃尔特笑着说。而露西也真是这样。那夜露西成了他的情妇。 下午三四点钟光景。斯潘德累尔刚刚起床。他还没有刮胡子;在睡衣外套着一 件褐色的粗布睡袍,就像一个僧侣的黑色法衣。(修道院的备忘录被研究过了;他 喜欢提醒自己禁欲主义者的生活。他有点孩子气地喜欢扮演一个具有法术的隐士角 色、)斯潘德累尔充满开水壶并正等其在煤气灶上沸腾。等水开似乎要花不知不觉 的漫长时间。他的嘴干巴巴的,像时时被灼热的黄铜的热气熏烫那样。白兰地正在 产生其通常的影响。 “就像公鹿想要溪水,”他自言自语,“我的灵魂也渴望……带着一种晨后的 干渴。但愿天恩能像佩里尔的矿泉水那样装瓶。” 斯潘德累尔走到窗前。窗外半径五十码之内的宇宙的一切都被白色的浓雾取消 了。然而右边邻屋前面的一根电灯杆是多么坚持地,多么意味深长突现出来!世界 被摧毁了,只有电灯杆像诺亚方舟似的逃过宇宙的特大洪水幸存下来;之前这根电 灯杆简直就没有存在过。而此刻它却是唯一存在的东西。斯潘德累尔屏气静息地专 注瞅着它。这根在大雾中独存的电灯杆——他有没有在之前看到过类似的东西呢? 这种古怪的存在的感觉,一种大洪水后惟一幸存者的感觉,不知怎样是令人熟悉的。 他注视着电灯杆,尽力加以回忆。或者毋宁说他屏气静息地不尽力回忆;他控制住 自己的意志和有意识的思想,就像警察挡回围观一个晕倒在街上的女人的人群;他 控制住自己的意识,以给发愣的记忆留出余地来伸展、呼吸和复苏。斯潘德累尔注 视着电灯杆,他痛苦而耐心地等待着,就像一个人感觉到就要打喷嚏,颤抖地等待 着预期的发作;等待着死亡已久的回忆复活。突然记忆力跳跃起来,清醒地摆脱了 僵住状态;带着一种大为释然的感觉,斯潘德累尔看到他沿着陡峭的被踏硬的雪路 向上行走,这条路是从考地那通向法尔扎里哥的山口。一团冰冷的白云降到山谷里 面。山脉不再存在了。多劳米特斯的奇异的珊瑚似的群峰被取消了。没有高度,也 没有深度。世界只有五十步开阔,地上白雪皑皑,四周和上面白云蒙蒙。不时地, 衬着白茫茫的一片浮现出黑乎乎的房子,电线木杆,树木,人,雪橇,每一样都是 凶兆似的孤立和独一无二的,每一个都是在大遭难后的孤独的幸存者。神秘莫测, 然而,在一种陌生的方式之下,这又是多么令人刺激地新奇和美丽啊!行走是一种 历险;他感到激动,一种焦虑强化了他的快乐直到简直无法忍受。 “瞧左面那座小小的木造农舍,”他向母亲喊道。“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造在 这儿。我发誓还没有造在这儿。” 斯潘德累尔对这条路了如指掌,他上下不止百次,从未见过那座小小的木造农 舍。此刻它却几乎吓人似的隐然而现,在一片白茫茫的模模糊糊的世界中是黑乎乎 的惟一确定之物。 “对,我也从未注意到过,”母亲说道。“那只是证明,”她补充道,声音中 带着一丝温柔,那是她在提及已故的丈夫时一直有的,“你的父亲是多么的正确。 他过去常说,不要轻信一切证据,即使是你自己的。” 他握着母亲的手,他们俩默默地行进在一起,背后拖着雪橇。 斯潘德累尔转身离开窗户。水壶开了。他注满茶壶,斟了杯茶,喝起来。而在 象征的意义上,他的干渴仍未缓解。他继续啜饮,一面沉思,同时回忆着、分析着 他少年时的那些几乎难以置信的种种极端快乐。在多劳米特斯山中度过的一个个冬 天。在托斯卡纳,普罗旺斯,巴伐利亚度过的一个个春天,在地中海沿岸或色伏以 度过的一个个夏天。在他父亲死后和他上学之前,他们俩几乎连续地在国外居住— —生活更便宜。而他几乎所有的学校假日都是在英国之外度过的。从七岁到十五岁, 他从一个欧洲胜地移到另一个欧洲胜地,欣赏着它们的美丽,而更重要的是——他 真正成了一个早熟的恰尔德。哈罗尔德。之后英国似乎有点沉闷。斯潘德累尔想到 在冬天的又一个日子里。这次连薄雾也没有,而是阳光灿烂;晴空中太阳灼人;多 劳米特斯山中珊瑚似的巉岩峭壁在一丛丛树林和一道道雪坡之上闪耀出粉红、橘黄、 乳白等五颜六色。他们俩正踏着滑雪板穿过光秃秃的落叶松树林下滑。树荫投出一 道道条纹,他们脚下的雪地就像一张巨大的蓝白相间的虎皮。阳光在无叶的枝条间 呈橘黄色,而在苔藓下垂的芒刺中变成海绿。粉状的白雪在他们的滑雪板下唰唰作 响,空气既是暖洋洋的又是迫切需要的。当他从树林中冒出以后,在他面前躺着的 是一道道起伏的大斜坡,就像一个奇妙肉体的外形;没有碰过的原雪就像光滑的皮 肤,在午后的斜阳下显得格外细腻,亮晶晶地闪烁着钻石似的五光十色。他已在前 面。在树林的外沿他停住等候母亲。回过头去他看到她正穿过一丛丛树木。一个高 高的健壮的人影,依然年轻而敏捷,年轻的面孔造成一张笑脸。她在往下滑向他, 母亲是一切人之中最美丽的,同时也是最朴实、最愉快、最熟悉的。 “哇!”她说道,边笑边在他身旁停住。 “哇!”他看着母亲,随后又看着白雪,树荫,光秃秃的巨大岩石和蓝蓝的天 空,接着又回头看着母亲。瞬息之间他充满了一种强烈的、难以言喻的快乐。 “我永远不会再像今天这样快乐,”当他们再出发的时候他自言自语。“永远 不会,即使我活一百岁。”当时他才十五岁,但那就是他所感受和想到的。 斯潘德累尔的话成了有预知的。那是他最后的快乐。从此以后……不,不。他 宁可不想以后。此时不想。他又斟了一杯茶。 门铃惊响。他走到套间的门口打开了门。原来是他母亲。 “是你?”随后他突然记起露西说过什么。 “你没有收到我的信?”诺勒太太焦急地问道。 “收到。可我忘得一干二净。” “可我以为你需要……”她开始道。她生怕冒犯;斯潘德累尔一副不欢迎的神 色。 他的嘴角讽刺性地皱起。“我确实需要,”他说。他长期不名一文。 他们走到另一间房间。诺勒太太一眼就观察到,窗门由于尘垢而模糊不清。在 书架和壁炉架之上满是灰尘。天花板上荡着给煤烟熏脏的蜘蛛网。过去她曾取得莫 里斯的允许,每周派一个女人来清洁两三次。但是,“别上贫民区来,”他曾说道。 “我宁可在泥中打滚。肮脏是我的天性。此外,我也没有一个卓著的军人职位要保 持体面。”他无声地笑道,一面露出他那强壮的大牙。那是对着她的。她再也不敢 重复自己的提议。但是房间真的需要清洁清洁。 “要不要来点茶?”斯潘德累尔问道。“茶好了。我正在用早餐,”他补充道, 有意地引她注意到他那不规则的生活方式。 她拒绝了,没有贸然置评异乎寻常的早餐时间。斯潘德累尔有点失望,他并没 有成功地引起她的注意。随后是一阵沉默。 诺勒太太不时地几乎是偷觑着她的儿子。他则直挺挺地注视着空空如也的火炉。 她想道,他看上去老了,有点病态,可怕地无人照顾。她尽力想认出在那遥远的日 子里斯潘德累尔曾经是学校里大男孩的那个孩子,那时他们曾经快乐过,只有他们 俩在一起。她记得当她没有穿他认为是合适的衣服时,当她不够潇洒或者打扮不够 最漂亮时,斯潘德累尔常常是多么难受。他曾妒忌似地为她而骄傲,而她也是。然 而抚养他的责任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未来总是使她害怕;她总是害怕做出决定; 她不信任自己的力量。此外,在她丈夫去世后,留下的钱不多;她没有处理事务的 头脑,没有管理事务的才能。怎么才能供得起他上大学,怎么才能帮他开始生活呢? 这些问题折磨着她。她夜里醒来,不知道该做什么。生活使她感到恐惧。她具有孩 子般的追求快乐的能力,但也有孩子般的畏惧,孩子般的无能为力。遇上度假的时 候,没有比这更加欣喜若狂了;然而当有事务要处理,计划要制定,决策要采取, 她就完全晕头转向并吓坏了。而使事情更糟的是,当莫里斯上学以后,她感到十分 孤单。他只有在假日才跟她呆在一起。十二个月中倒有九个月她是孤孤单单的,没 有人爱她除了她那条老达克斯狗。而最后连它也使她失望了——那条狗病了,可怜 的老富生,不得不为解除它的痛苦而加以人道处理。在可怜的老弗利兹死去不久, 她第一次碰到了诺勒少校,当时他是这个军衔。 “你说你带来了那个钱?”斯潘德累尔问道,打破了长长的沉默。 诺勒太太脸红了。“是的,在这儿,”她边说边打开提包。该说的时候到了。 她有责任忠告,一叠钞票给了她这种权利,这种力量。但责任是可厌的,她也没有 愿望来使用她的力量。她抬起眼睛恳求地注视着他。“莫里斯,”她乞求道,“为 什么你不能讲理点呢?这是如此疯狂,如此愚蠢。” 斯潘德累尔扬起眉毛。“疯狂什么?”他问道,假装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窘迫地感到被迫具体说出她模糊的责难,诺勒太太因此而脸红耳赤。“你晓得 我的意思,”她说。“这种生活方式。又糟又傻。而且如此浪费,又多么像自杀。 此外,你并不快乐;我看得出。” “要是我愿意的话,难道连不快乐都不可以吗?”他讽刺地问。 “可你要使我也不快乐吗?”她问道。“因为果真如此的话,你成功了,莫里 斯,你成功了。你使我不快乐到了极点。”泪水涌上了眼睛。她在提包里摸索着手 绢。 斯潘德累尔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过去你并没有多考 虑到我的快乐。”他说。 他的母亲没有作答,只是继续无声地哭着。 “当你嫁给那个人的时候,”他继续道,“你想到我的快乐吗?” “你晓得我认为那会是最好的,”她断断续续地答道。她曾经解释多次;无法 再开始解释。“你晓得,”她重复道。 “我只晓得当时我所感受和所说的,”他答道。“你不听我的话,而现在你告 诉我你要使我快乐。” “但你曾经是如此不讲理,”她抗议道。“要是你曾经跟我讲点道理……” “道理,”他慢慢地重复道。“你能真心实意地指望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告诉他 母亲这种道理,为什么他不要她跟一个陌生人同床共枕?” 斯潘德累尔正想到那本在学校宿舍的男孩子们中偷传的书。那本书令人厌恶和 羞愧,但不可抗拒地使人入迷,夜里他在手电筒的光照下,躲在被窝里看完了它。 书名为(巴黎女校),看来无害;但内容是十足色情的。性的好战的业绩被颂诗般 地赞美。此后不久他的母亲写信给他,她将要嫁给诺勒少校。 “母亲,这样不好,”他大声说道。“咱们最好还是谈点别的什么吧?” 诺勒太太果断地深深吸了口气,最后擦了擦眼睛,把手绢放开。“对不起,” 她说。“我太傻了。也许我该走了。” 她暗暗地希望他会表示不同意,会请求她再呆一会儿。但是斯潘德累尔一言不 发。 “钱在这儿。”她补充道。 他拿起叠好的钞票塞进睡袍的口袋里。“对不起,我不得不向你要钱,”他说。 “陷入困境。我尽量不再这样。” 他看了她一眼,微笑一下,突然之间,透过那张憔悴的面具,她似乎又看到了 童年时代的他。柔情就像一种柔和的暖流在她体内扩展开来,柔和但不可抗拒。再 也控制不了。她把双手接到他肩上。 “再见,我亲爱的孩子,”她说,斯潘德累尔在母亲的声音中认出了那种语气, 那种她在同他谈起他已故的父亲时过去经常出现的语气。她俯身向前吻了吻他。斯 潘德累尔把脸偏开,消极地忍受了她的双唇接触到他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