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哥之死 大哥,受了你许多的关照,谢谢你当了我的大哥。谢谢你兄代父职。谢谢带 给我许多的折磨。并且,真的、真的感谢你终于死了。 第一节 大哥死了。 当大姐打电话来通知我的时候,我不禁暗自欢呼:“万岁!”这一刻我等了 十六年。漫长的十六年。 我看了看表,下午六点半。 我看看窗外。天空一片黄昏降临的颜色。像是泛红的银色海面,划过一道紫 灰色的云带。上方是红紫色的天空,渐往上则呈现泛金的赭红,最后变成等待星 星出现的风信子般的白夜的颜色。多么安谧的颜色啊!虽然自然界中并没有所谓 安谧的颜色,但我就是想叫这个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也没有太阳的秋天的天空 是安谧的颜色。 江之岛的灯塔每隔八秒闪烁一次。微红的天空里,富士山露出一点黑头。山 脚下大矶的街灯开始亮起。前方,江之岛游艇港的霓虹灯像烟火般热闹地闪烁着。 镰仓海岸的公路上,车辆的前照灯与尾灯不断地交错着。这是大哥死的那天世间 留下的景色,我企图留下这片记忆。 一不留神的话,我说不定会哭了出来。不过,也许我会马上从哭丧的表情中 泄露出一丝笑容也说不定。总之,我一语不发,表情僵硬地下了楼。 然而,当我开口说“大哥死了”这句话时,我的声音高昂得一点也无法隐藏。 我心想,当妻子百合子听到这个消息时,一定也会在心中闪过小小的欢喜。 我仔细地观察她,但是—— “咦?什么时候?” 出乎我的意料,妻满脸惊愕地问道。她的表情使我感到些许愧疚。 “刚才,六点十分。” “快,我们快赶过去呀!” “去干吗?” “我本来就打算,要是大哥有个三长两短的,一定要过去帮忙的。就算你不 去,我也会过去的。” “我可不想去咧!” “好,那我自己去。” “很远啊。” “即使再远也要去。” 我扪心自问,是去还是不去?感情就是再坏,人死了,也就一笔勾销了吧。 应该去瞻仰一下遗容比较好吧?人死了,一切就等于和解了不是吗?我该怎么办 才好呢? 我曾下定决心,就算大哥死了,我也不会为他守夜,更不会去参加他的葬礼。 然而此刻,另一个我却完全与此不同:“我想去。”而且反正都要去的话,干脆 就在他死的当天赶过去。 “好吧,那我也一起去好了。” 我要亲眼确定大哥已经死了。我在心中忿忿地嘀咕着。 “就七点半出发吧,那么十点就可以抵达。今天龙介也在家,可以让他来开 车。” “桃子呢?” “当然一起去呀。回来大概也天亮了,明天就向学校请一天假好了。” 出发前,我和妻并列站在神坛前,点亮了神坛灯,双手合十向神明报告大哥 的死讯。接着又点上佛坛的灯,燃了一灶香,敲了钟,拜托往生的父母:“您们 的长子刚刚去报到了,往后就麻烦您们多关照了。” 我对自己如此的行动感到讶异。不过,双手合十时,不能否认,我是怀着解 脱的心情面对大哥死去的事实的。 车子从高速公路驶离东京。一进入新大宫交流道,天空便开始下起细雨,耳 边响起雨刷僵直摆动的声音。 车子由龙介驾驶。他今年二十四岁,在商业剧团里担任助理监制一职。他的 工作多半是在晚上,今天碰巧休假待在家里。如果他今天不在家的话,我大概也 没有这股劲儿连夜赶到大哥那里了。这其实有些凑巧。但不管怎么说,反正我觉 得现在自己这么做是对的。 “我和大哥断绝兄弟关系是在十六年前吧。桃子今年十四岁,所以还不曾见 过伯父哩,龙介大概还认识的。” “我还曾经在伯父家过夜呢!我记得很清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和他总是 不亲。” “大哥是那种除了女人以外,什么也不感兴趣的人;所以小孩子对他而言, 简直是无聊透顶的东西。就连对他自己的孩子也是如此。” “可是,我记得他给过我压岁钱呢。” “他倒是很在乎那一类的事。里头一定放了不少钱吧?” “在那年头,红包里竟然放了一万元之多,我吓了一大跳呢!” “他就是爱面子。” “我们还一起下过棋呢!” “他一定下得很差吧?” “嗯,是我赢。” “他连念小学一二年级的你都赢不了,可见他的程度有多差。就连说谎也是 一样,他老是编一些容易被拆穿的谎言,一听就知道是假的。” “他拿‘银’和‘飞车’加上‘桂马’,打算强行攻破中央。”①“如果那 招不管用的话,他便胡下一通,反正怎么玩都是输的,于是只好拖着一只王将到 处逃了。” “最后,走投无路。” 这简直就是大哥一生的写照。 ---------- ①为日本将棋攻击法之一。 如预期般地,路上花了两个半小时。 这就是大哥走投无路的地方。我边想边爬上又暗又窄的楼梯。大哥的家位于 一栋没有电梯的四层楼公寓的三楼。我气喘吁吁地爬上了三楼,玄关的大门敞开 着。 “让你们大老远地赶来,真不好意思。” 大嫂美津子低着头说道。十六年没见,她的身子似乎显得小了许多。 “阿礼,谢谢你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真高兴。” 大姐和代笑中带泪地对我说。 “这种时候总不能不来吧。” “我多希望你能在大哥生前见他一面啊!” “就是因为他死了,我才来这里。不是吗?要是他现在活着的话,我掉头就 走了!” 今晚是守夜的日子。 只有大姐夫妇及大哥三个孩子之中的长女智子来了。大家正忙着处理大哥的 后事。 人死了,照理说家人是会将家里稍做整理的,不过这个两室一厅的家,也显 得太冷清了。我甚至怀疑,这真的是大哥的家吗?怎么一点也嗅不到他的气息? “大哥一直住在这里吗?” 我脱口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这房子啊,孩子们嫌爸爸大荒唐、不可靠,说我们分开生活比较好,所以 就出钱合买了这房子让我住。他呀,一直都住在外面的。可是,有一天病了,就 突然闯了回来。” “死的时候,规规矩矩地死在老婆身边,最后的一程算是老实地走完了。” “就是啊。他可倔强呢!有钱的时候,从来不会想到我,等到山穷水尽时才 知道要回来。我呀,真是不值!” “辛苦你了。” “对他而言,这个家是只有在没钱、生病时才回来的地方罢了。” 美津子说话时有耸肩的习惯。事隔多年,我又看到她当年的样子。 “他回来时孑然一身。现在就躺在那里,去看看他吧!” 大哥躺在八帖大和室①的被褥中,枕头的方位在北②。他仿佛是躺在陌生人 的家里,好像是为了赴死才拖着肝硬化的身体回家似的。 大哥还戴着眼镜。紧闭着的双眼卜面,架着一副银色的金属框。平坦的脸上 架着眼镜,很奇怪的模样。 我问大嫂:“为什么要戴上眼镜啊?一般人死了不是不戴什么眼镜的吗?” “他可是固执得很呢!连在医睡觉时,都一直戴着眼镜。” 美津子用她五十年来一贯顺从丈夫意思的口气答道。 ----------- ①八张榻榻米大的日式房间,两张榻榻米的面积即为“一坪”。 ②人死后,将其枕头移置于向北为日本习俗。 “他说,要是拿下眼镜的话,做梦时就看不清楚了。” “梦境会模糊?他还真会扯!” “说不定他现在正在做梦,所以呢,就帮他把眼镜戴上去了。” 大哥的遗体上架着一副眼镜,并且西装笔挺的。灰黑色的西装,白色的衬衫, 配上蓝灰色的领带。可能是这一身打扮的关系,他的遗容像是对人生还颇有留恋, 不想上天堂的模样。仿佛他随时都会一跃而起,穿上皮鞋一脚踏出家门似的。 “死后穿上西装倒是不错。” “为他穿上时,可费了好一番工夫呢!总不能让他穿上白寿衣吧,那样他会 不高兴的。他生前那么爱打扮。” “我也不喜欢寿衣。白色的寿衣,看起来挺可怕的。即使据说没穿上白寿衣 过不了奈何桥,我也不想穿。如果是我的话,应该会穿和服吧!” 我注视着身穿西装、面戴眼镜、脸朝天花板沉睡的大哥,悄悄地和他道别。 大哥,受了你许多的关照,谢谢你当了我的大哥。谢谢你兄代父职。谢谢你 带给我许多的折磨。并且,真的。 真的感谢你终于死了…… 大哥看似露出了一丝微笑。不过仔细一瞧,却发现那就是从前当我对他抱怨 时,他常出现的紧闭双眼、假装冥想、充耳不闻的表情,颇为严肃端正的表情。 这张脸算是最后一面了。不过,我完全没有想要碰触他的念头。 “大哥临终时说了些什么呢?” “对了,临终时,他说巨人队一定会赢得总冠军,因为那天中央联盟获胜了。” “他还真惬意,他都不知道巨人队最后还是输掉了,就那样走了。” “对呀,他是个命好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