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礼三,你还记不记得这个?” 大嫂拿出一幅上了框的画给我看。 “礼三,这是你画的呀!呃,多少年前的事啊?” 那是我为大哥画的人像,是幅铅笔素描。还挺像的,不是吗?画像中,大哥 政之双眼直视左前方。由于是静止的画面,平常眨眼时,那双带着狡猾眼神的单 眼皮,看起来倒颇有几分男子气概。画的上头,我做作地用法文写着:“Mon frère (我的大哥)”,角落有我的签名。 当时是什么兴致,让我画了这玩意儿呢? “他生前很满意这幅画,死前还交代一定要用这幅画像当遗像呢!” 当然,画这幅画时是在断绝兄弟关系之前,所以,至少也是十六年前的往事 了。仔细一看,可以发现,画框四周因为多次的迁徙而留下不少碰撞的伤痕。不 过,那正是大哥珍惜这幅画的证明。原本是我半开玩笑所画下的素描,没想到还 特地送去按框,大哥还蛮爱惜它的嘛! 我的眼角开始发热。但随即,我便筑起一道坚固的防线,告诉自己:不可以! 我就是在心软的时候,尝遍大哥给的苦头的。 说什么要将这幅画像拿来当遗照,那不过是大哥处心积虑的手段罢了。他最 擅长挑动别人的感情了。只要稍一心软,就凭那句话,我很有可能就会将过去的 一切恩怨付诸东流。 我感到自己倒抽了一口气。 我心想:我再也不上你的当了。 我倾全力地面对眼前的死人。 “说真的,很谢谢你来。我想他一定很开心的。他到最后还很在乎你的事。 我问他是不是很想和你见面,他说:‘礼三说过他绝对不会来的,所以,我也不 想和他见面。’“大嫂说。 “他很了解弟弟的嘛。” “不过,他的内心里,应该是很想见你一面的。他总是把以前你寄来的信啦、 钱啦,通通抱在怀里睡觉呢!” “真是的!他那么做,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 “一定是希望在死前能得到你的原谅吧?” 大姐用责备的口气对我说。 “原谅?原谅什么?” “我想,大哥他一定是觉得自己给你添了许多麻烦,所以希望能在得到你的 原谅后才走吧?” “那是大姐你自己的想象。他本人说不定一点也没那个意思呢!” “不,他一直认为自己对不起礼三。连我也是一样。 他不可能不那么想的呀!“ 大嫂一直垂着头,语调的顿挫,在我听来,也不过是形式上的社交辞令罢了。 “难道要我一路赶到医院,握紧大哥的手对他说:我一点也不在意,我们互 相原谅彼此吧!诸如此类的话吗?” “你的意思是说,不原谅他了?” “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主要是大哥他本身的问题。如果他真的有罪恶感 的话,那就让他到死都痛苦好了。而我是我,每当我感到痛苦的时候,还是会想 起对大哥的恨。” “你还觉得痛吗?” “是啊,是很痛!” “你不是过得很好吗?” “你还真是说得出口!他不死的话,就永远不会了解我的痛苦。像你们这样 一味地同情害人者的苦楚,那么被害者的痛就永远也上不了台面了!” “你不和大哥见面这件事,对大哥是个很大的打击呀。” “什么跟什么嘛!又不是亲娘丢掉孩子,那么大的人了,竟然想要见弟弟? 真恶心!” “那就是你残酷的地方了。” “是吗?我倒是认为自己太好欺负了。想和我见面的大哥?那算什么?撒娇? 伎俩?大哥对我做过的一切,就不算残酷吗?”! “当年,你要是能再拉他一把的话,我想大哥应该是可以挺过来的。” “又来了。什么也不会改变的了!总之,我这条命,可以为他做的全做完了。” “你该不会是因为大哥死了,而松了一口气吧?” “是啊。” “搞不好是你的诅咒杀死他的。” 大姐用既非玩笑、也没太认真的口吻说道。 “我是想把他宰了。有好几次这么想过。” 我认真地答道。 “即便如此,你还是来了。在你的心里,兄弟之情仍是存在的。” “唉,真无聊!” “为什么?” “为什么?谁晓得大哥他是否在意过兄弟之情!” “他当然在意啊!” “天知道!如果他在意兄弟情义的话,他就不会那样对我了。” 每次和大姐讲到后来,总是变成这种场面。兄弟到底算什么?简直是没完没 了。 “大姐,大哥以前是特攻队的吗?” “不太清楚。只是,我记得大哥对‘特攻队’这个词好像特别有好感。” “大嫂,到底是不是啊?” “我也不太清楚。他老是说:”我可是战争的幸存者,所以我很走运,有什 么事全包在我身上。‘而我所知道的只有他是中尉军衔。“ “咦?不是少尉吗?” “他说是中尉。” “我也听他说过是中尉。” 大姐附和着。她想把自己的大哥想象得官职高一点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不过, 我记得大哥曾经亲口告诉我他是少尉。唉,算了。 大哥曾经讲过许多关于战争的故事给我们听,例如和美军的战斗机在空中交 战的故事等等。可是,在我的记忆中,大哥从未提到自己参加过“特攻队”,只 说过:我是战争的幸存者。所以我们一直认为,大哥只是很幸运地开着战斗机从 战争里生还。 昭和二十年五月六日,当战事演变成本上决战之后,驾驶战斗机的士兵全被 下令成了特攻队。即便如此,兵源仍嫌不足,连少年兵也开始募集。在那种情势 下,特攻队员是不可能有生还机会的。然而,不可能的事情之所以会发生,只有 三种理由可以解释:一是发生事故;二是因为被敌军袭击而无法飞行;还有,就 是因为怕死而当逃兵。哪一个是真相,只有当事人知道。但不管是哪一个理由, 总之,生还的特攻队员会被当作胆小鬼或没用的家伙。他们被软禁在福冈的振武 宿舍,禁止和外界接触。说是宿舍,充其量不过是个像军营仓库般的地方,就这 样被迫在如此屈辱的地狱里过着幽禁的生活。原来特攻队员的生还,有着如此 “负面”的意义。——在大哥的内心深处,是不是一直怀着那样“负面”的阴影 而活着呢? “因为战争,害得他的人生饱受屈辱。也许他的人生远比我们所想的还要曲 折呢!” 大姐带着了解一切似的口吻说道。 “现在突然提起特攻队的事,只是徒增困扰罢了。实在搞不清楚!” “大哥一定是希望在最后让我们看到他真实的一面吧?” “真实的一面?难道这能使得大哥变伟大吗?反正我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