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离开大哥家时,已近午夜十二点。 外头飘着细雨。我缩着肩坐进车里。好冷的雨啊! “明天的守夜和后天的葬礼,我都不参加。一切就麻烦你了。” 我探出车窗,冷淡地对大姐说。 “知道了。” 大姐挥挥手,理解地回应道。 进入新大宫交流道后,桃子便将前座往后放下,呼呼地睡着了。 车子由龙介驾驶,我和百合子坐在后座。 我为了保护这个家,不得不和大哥断绝兄弟关系。多么悲哀、可笑的事啊! “你怎么没提过那件事呢?” “你是说一亿元的事?” “嗯。 “我想,你的看法应该会和我一样,所以就……” “倒是觉得有点可惜。” “我也很想要回来啊!可是,拿了那笔钱的话,以后一定得付出更多倍的代 价。” “也对,每次都是那样。” “就是啊。即使到了最后关头也不能松懈。” “可是,葬礼的事,我看我还是去一下好了。” “不用了,根本不用去。今天去这一趟,大哥应该已经够惊讶了。对我而言, 这已是极限了。” “可是,事到如今,我想也不必那么坚持了。” “怎么可以不坚持!如果不坚持的话,那我们咬紧牙关一路撑过来的意义在 哪里?要是像在世间一般,棱角被磨平了的话,那这十几年来的坚持,不就一点 意义也没有了?” “大哥一死,我想不管怎样,已经都无所谓了嘛。” “你别说了!其实我也会想起一些和大哥在一起时的快乐回忆,很惦念他。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说不定他是个好汉子呢!” “对嘛,他还曾经想过要还我们钱的。” “往坏的方面想的话,那应该是大哥的伎俩。不过,大哥生前英语说得挺好 的,舞也跳得不错,手风琴也很拿手,又会弹吉他。曾经,大哥拉手风琴,我用 吉他和声,常常一起演奏呢!边唱歌,边跳探戈、夏威夷草裙舞。我之所以会写 歌,也许是源自他的影响也说不定。一想到那些往事,就有点伤感。” “那就去参加葬礼嘛!” “别说傻话好不好?你扪心自问,我们可是一路诅咒大哥,才得以生存下来 的喔。虽然不曾开口说过那种话,但我们早就心照不宣了。不是吗?而现在你却 说要去参加葬礼,要去捡他的尸骨。我松了一口气你知道吗?大哥死了,我可高 兴了。你不也一样吗?” “我无话可说。可是你应该很难过的。不是吗?” “和现在安闲的心情比起来,悲伤之情根本算不了什么。我很高兴的,很高 兴的。” “你一直担心大哥的事,你既没有恨他,也没有诅咒他,你每天每天都在担 心他。你虽然挂心,却责备自己什么也帮不上忙。你别再折磨自己了。放松心情 吧!” “是吗?我也搞不清楚了。” “是的。” “我累了。” “你可别病了。” 两天后,大哥葬礼的那天,一早便大雨不歇,是让人来不及躲避的暴雨。院 子里的那株小杉木,被雨打得倾斜在一边,垂头丧气的,像仁立在雨中哭泣着似 的。 应该是在大雨中的葬礼吧?现在正烧着大哥的遗体吧?大家正在捡拾大哥的 骨骸吧? 不管在做什么,应该都进行得差不多了。 从工作室北侧的窗户,我看到伫立在灰色天空中的垃圾焚烧炉的烟囱,冒出 污黑夹带湿气的浓烟。我心想,啊——大哥正燃烧着。这么一想,我开始有点后 悔没去为大哥捡拾尸骨。 人生如梦一场,要活得疯狂啊!大哥如此吹嘘了一辈子。他的确是在疯狂中 度过一生的。 像他那样到处欠债,到底有没有可以安眠的夜呢?不喝酒的大哥,是不是夜 夜抱着女人缠绵燕好,不到筋疲力竭无法入眠?他现在逃到那个没有债务、也没 有人追讨的世界,总算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吧? 早上开始下的大雨,一直到天黑才转成毛毛雨。而现在总算停了。 壁钟打完十响后,大姐来了电话。 虽然葬礼在雨中进行,但气氛庄严,一切都办妥了。 据说,我画的那幅画像被拿去当作遗像,由长男哲雄抱在胸前。 那幅画确实是在昭和五十四年四月二十二日,母亲死后两年,在镰仓的瑞泉 寺举行追祷法会那天画的。法会结束后,我们在小镇上一家叫做“岩多”的咖啡 厅里小憩。 “这是小津安二郎①常来的店喔!” 我记得大哥曾得意地说过。 回家的路上,我去文具店买了本素描簿。我突然很想画下大哥的脸。那时候 的心情,也许是想看透大哥真实的一面吧?即便我和大哥之间最大的关联——母 亲已经走了,我仍然必须承受许多来自大哥的苦头。他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了寻 找答案,我想好好地、仔细地端视大哥一番。而为他画人像则是最好的方法。 ---------- ①小律安二郎(1903-1963 ),知名电影导演,什夫作品有《晚春》、《东 京物语》等。 回到位于大船的大哥家后,我便开始为他画起素描。 我一面凝视大哥,一面下笔,想办法要揭穿他恶魔的那部分。我企图想找出 得以离弃大哥的关键性理由。那正是我拼命为大哥及自己还债的时期,我穷得不 得不把儿子寄养在妻子的大阪娘家。不管我怎么赚,钱总是马上见底。我的心脏 不堪负荷,病症不停地重复发作。我畏惧死亡的恐怖,只想平安地度过剩余的人 生。而大哥正是我的麻烦。 由于刚举行宪法会,我心想母亲的灵魂也许正降临在周围,于是我一边画着 素描,一边用只有母亲才听得见的微细声音,喃喃地对她说:“拜托您,快来迎 接您疼爱的长子吧!” 但是令人沮丧的是,大哥的脸和我的非常地相像。 我的身材中等,而大哥则矮了我大约五公分。比起我来,大哥要算是稍微胖 了点。此外,我是双眼皮,而大哥是单眼皮。再说,我们俩足足相差了十四岁之 多。因此,我从不认为自己和大哥有哪里相像。然而,我却愈画愈觉得自己和大 哥相像了起来。我愈是想把大哥令人厌恶的地方彻底揪出来,反而画得愈像自己。 如果稍作修正的话,也许就看不出来像我了,但是如此一来,也不像大哥了。 我简直像是盯着镜子画自画像一样,经过了三直分钟的恶战苦斗,终于画好 了。 “嗯,挺像的嘛。确实是我。不过也很像你。” 大哥拿起画,得意地说道。他嘴笑眼不笑地盯着我看。 对,就是这副眼神。像是要发射出去似的目光,我就是想画下这副眼神。我 在心里狠狠地咋舌,不过,我已经无意重画了。 那一年的年底,宛如我的愿望通至上天一样,大哥开始挖掘自己的墓穴,我 抓住了那个机会和他断绝兄弟关系。然后,经历了十六年,大哥死了。事情过了 之后,倒觉得这是一段既长又短的岁月。 我打开工作室的窗户。没有风,然而,深秋的冷空气却沁满胸口。雨完全停 了。夜空中,一两颗星星闪烁着。 江之岛的灯塔每隔八秒闪亮一次。游艇港的灯还隐约亮着。镰仓的海岸公路 上车辆稀稀落落。我面向遥远的、幽暗的西方夜空呐喊,无声的呐喊。 大哥,你这个王八蛋!感谢你终于死了。求求你,可别对我说你没脸见爹娘, 所以又回来了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