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日本海 黑浪从没间断,像魔鬼欲将船身一口咽下。 “我不甘心!畜生!我不甘心哪!” 大哥一面嚷着,一面将满蓝的鲱鱼交给我。我接手,将鲱鱼倒进海中。 第一节 那夜,渔夫们和镇上的人们,一边把渔获卸下,一边不断即兴地重复唱和着 长长的索郎节民谣①。那是沉醉在丰收的欢喜兴奋之中的歌声。 鲱鱼场的姐儿不化妆 银色的鳞片亮光光 呀塞咽嘞呀噻 唷咻唷咻 啊——唷咻唷咻 唷咻唷咻 是啊!这世间没有的 地狱极乐 章鱼骨头 ---------- ①为北海道渡岛半岛民谣,是当地渔民将捕获的鲱鱼卸至渔船时所唱和的歌 谣。 海滩上,鲱鱼被堆成一座座的小山。镇上的男女老少,背着网篮,将那些鲱 鱼搬运到鲱鱼加工场。他们肚子饿了便吃饭团充饥,根本没有时间休息。彻夜工 作着。接连不断的黑色人影,在赤红的篝火焰中蜿蜒地移动着,是幅令人欢喜的 景色。 “我一想到这些鲱鱼全是我们的,就差点要晕倒了。”母亲又重复相同的话, “因为钱就堆在岸上嘛。” “我就说嘛,我一定会成功的啊!” 大哥骄傲地说。 “不愧是中西家的长子!继承了爸爸勇于冒险的精神。我之前还一直担心不 知道下场会怎么样呢!” 大姐和代也衷心地赞美大哥。 “你们还不是担心那个家?” 大哥的嘴角露出一个无畏的笑容。 我们一家人围在石岸上的汽油筒旁,以取暖用的火烤鲱鱼。烤网上滴下来的 鲱鱼油噗滋噗滋地作响。 “喂,礼三,我来教你鲱鱼的地道吃法。” 大哥说完,抓起一条烤熟的鲱鱼。 “现捕的鲱鱼啊,只要一烤熟,抓起鱼尾甩一甩,鱼肉便掉得清洁溜溜的, 滴上几滴酱油就可以吃了。这玩意儿可美味啦!” 我把鲱鱼往大碗里上下一甩,果然像变魔术一样,鲱鱼肉掉得一干二净,手 上只剩下鱼骨头。一入口,一股鲱鱼天然的咸味在口中散开,味道很棒。 “游进我老公网里的鲱鱼,味道又更特别了。” 美津子的声音突然变大。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双唇已经涂上了火红 的唇膏。 “大哥,我们在最后关头胜利了喔!” 我抬头望着大哥说道。大哥的脸被火焰映照得光彩灿烂。 “是啊。大学时代在相扑社团里,我最擅长的就是在紧要关头反败为胜的招 数。” 大哥并非叹气,而是吐了好几口喜悦的喘息。 “说真的,实在太棒了!喔,阿政。” 网主的儿子荣治带着醉意说道。 “嗯,真可谓是奇迹啊!太好了,阿荣。谢啦!” 大哥又再次咀嚼胜利的滋味。 “对了……” “什么?阿荣。” “乘胜追击是男人的常识对吧?阿政。” “你说什么?” “租下货运船,把鲱鱼运到本州呀!这么一来,原本在增毛被网主压下的鲱 鱼价格,便可以涨个三倍之多喔!” “咦?我怎么不知道有这招啊?” 大哥的眼底瞬时闪过狡猾的神情。 “这么做的话,不就和鲱鱼三天都进网的结果是一样的吗?阿政。”荣治一 副开导大哥似地说道,“反正一定会有人这么做的啦!” “真是的,哪有不下手的道理!” 大哥并没有喝酒,然而却像喝醉酒一样,沉溺在胜利的恍惚中。 大哥对母亲说:“有些事就是要一鼓作气。我打算一气呵成,继续进攻!好 不好,妈?” “人家不常说吃饭八分饱吗?我们不要冒那个险嘛!” “不会有什么风险的啦!只不过是把眼前这些鲱鱼运到本州而已呀!这不是 很实在的工作吗?” “可是,不是说日本海的天气很不稳定吗?万一碰到暴风浪的话。别说是鲱 鱼了,就连性命也难保呢!” “没问题的啦!你不是看到了吗?我的运势很旺的,我很走运,全包在我身 上吧!” 母亲怎么赢得了正走鲱鱼运的大哥强而有力的说词呢。 “运上岸的鲱鱼,三成归网主所有,一成是渔众们的,剩下的六成全是我的。 属于我的东西,我爱怎么处理,谁都别想插嘴。对吧,妈?” “也对啦,是不可能有什么万一会让鲱鱼泡汤的。那就再一决胜负看看好了。” “那,妈,你是赞成了?” “嗯,赞成。我赌你的运气。” 进到大哥网域内的鲱鱼大约有六十万条左右吧?其中六成三十六万条是大哥 的。大哥将六万条交给阿主,筹了钱,租下五艘货船,决定将剩下的三十万条鲱 鱼运到秋田县的能代。 渔众们花了一个晚上把鲱鱼移到界限网内,拖运至增毛港,然后又花了一个 晚上,将所有的鲱鱼搬到五艘货船里。 大丰收后的第三天,是我们来到增毛后碰到最糟糕的天气。夹带雪的北风, 狂乱地咆哮着,平时就海浪汹涌的日本海,更是扬起灰色的飞沫,打着逆漩。 “真令人担心!这种天气难道非出航不可吗?” 母亲冷得缩紧脖子,问大哥。 “已经没有时间了,再不快点的话,鱼就要臭了。”大哥稍微浮现出不安的 表情,不过,很快地又露出笑容说道,“没有什么嘛!这种海浪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们回小樽等我的好消息吧!” “你可别小看日本海喔,如果危险的话就折回来,在增毛卖好了。千万别逞 强喔!” 荣治也重复着同样的忠告。 “知道啦,能代马上就到了,三大的时间绰绰有余的啦。” “那艘船看起来破破烂烂的,不要紧吧?” 大姐担心地问。 “你说什么傻话! “老公,你可不能死啊!” 大嫂半哭地叫喊。 “别发出那种死别一样的声音好不好!我又不是要赴战场。” 船被海浪打得来回摇荡而接近不了岸壁。大哥在船员的拉扯下,好不容易才 乘上了船。 “好,那我走啦!” 大哥朝站在岸上的我们露出一个微笑,接着便举起右手,神情严肃地环视每 个人,敬了个礼。那是出人意料的举动。那双眼睛深邃而认真,仿佛出征时的眼 神。 “一定要回来喔!大哥……” 我一面遥望敬着礼的大哥,一面想:“我的大哥终于回来了。那张脸才是我 记忆中的大哥的脸。” “一路顺风!” 我也面向大哥敬了礼。 大哥放下的手又再次举起,敬礼,然后,高举的手便一动也不动地僵着。 那五艘载满鲱鱼的船,发出轰隆隆的引擎声,驶向波涛汹涌的大海。 白雪将夹在船和岸壁之间的海与天涂抹得无影无踪,就像画家把一幅画着五 艘幽灵船的画作,以白色颜料粗暴地斜向涂上狂飞乱舞的雪片一样。 我们——母亲、大嫂、大姐和我四人,满怀大哥胜利的喜悦,从增毛回到小 樽的家。一路上说着什么百万富翁之类的话,大伙扬着笑靥高声互道胜利的欢欣, 笑声从没间断过。 然而,过了一天、两天,渐渐地,那些笑声开始显得有点空虚了。每个人心 中的那抹不安终究无法掩藏。虽然我们坚信,就算有什么意外,运势旺的大哥一 定可以脱身的。可是,脑子里却又马上被另一个否定的想法给占据。不过,谁也 不敢开口说出来,生怕一开口便成了事实。 过了五天,过了七天,一点大哥的音讯也没有。 “大概是遇到暴风什么的,翘辫子了吧!” 听了鲱鱼丰收的事后只是一脸鄙笑的祖母,冷淡地信口说道。 第十天,从外面悄然回来的母亲,嚷着头痛上了二楼。大白天的,便铺了床 棉被躺了下来。 “妈,发生什么事啦?” 大姐坐在母亲枕边问道。 “我去了趟放高利贷的近藤那里啦。”母亲边说边坐起身子,“近藤那里早 就有政之的消息了。” “大哥他没事吧?” “没事是没事啦,可是鲱鱼呀,唉!碰上暴风狂浪,全毁了!鱼白啦、鱼子 啦,全掉了出来。你大哥啊,只好把那些鱼全扔到海里,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那,这个家呢,会怎么样啊?” “那个近藤说啊,要是还不了钱,就快点搬出去。一开始就是那样约定的。” “你是说,我们会被赶出去?” “嗯,很对不起婆婆呀!唉,我头痛得很,快疯了!” “大哥现在人在哪里啊?” “我猜他一定是待在东京的公寓。” 美津子答道。 “东京的公寓就那样一直租着啊?”母亲看着美津子。 “嗯。”美津子低着头。 “你们还真浪费!” “没办法嘛,有行李啊。” “美津子,明天一起去东京,带我到你们租的公寓,总之先找到政之把事情 问清楚再说。” 母亲口气强硬地说道,随后拉了个长长的叹息。 “啊——啊——!要是当时阻止他的话,现在也是百万富翁了。真是虚梦一 场。” 母亲再次蒙进被窝。 “是老天的恶作剧。一开始命运就决定好了的,只是绕了趟远路而已。” 大姐噘嘴说完便跑下楼去。 隔天早晨,母亲和大嫂便出发前往东京。 “你们全是扫把星,唉!真要命哪,真要命!” 祖母从早念到晚,使我和大姐听得抬不起头来。祖母的心情我非常了解。本 来一个人的生活过得稳稳当当的,突然间,媳妇和三个孙子闯来,把整个家搞得 鸡犬不宁的不说,现在居然连自己住的房子都得拱手让人,而且自己的心肝儿子 又死在国外。我们回到小樽,对祖母而言,简直就像蝗虫来袭一样令人厌恶吧! 一个礼拜后,母亲终于捎回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 “政之尚未回来,我暂时会待在这里等他。” 大哥到底藏到哪里去了?不会吧,应该不会死了吧? “你们两个,去东京找你们的妈去!” 看了母亲寄回的明信片后,祖母说道。 “放高利贷的近藤老是催我们搬出去,烦死了啦!我呀,决定要离开这个家 了!” “婆婆,你要去哪里呀?” “我啊,去投靠女儿!” “你是说,住在稻穗町的姑姑那里啊?”大姐问。 “唉,都这把年纪了,没想到会沦落到这种下场。” “婆婆,对不起啦。” 大姐连忙低头道歉,我也慌张地跟着做。 “你们两个,明天一早就离开!我不是怨恨你们,而是已经没钱了。” 祖母给了我们前往东京的票。不晓得祖母是怎么动脑筋弄来的,那是从小樽 到东京最便宜的套票。首先从小樽筑港搭船到富山的伏木港。顺利的话,是五天 四夜的船程。然后再花两个晚上,从富山搭火车到东京,这是趟麻烦的行程。 “青函联络船的直达船票太贵了,可搭不起啊!你们千万别怪我啊!” 祖母说道。 隔天一早五点,我们便出发了。 祖母别说是送我们了,就连从被窝里爬起来也没有。 外面还一片漆黑。我们两个手牵手,一面晃着背上的背包,一面小心翼翼地 走下结冰的坡道。沿路经过右手边的运河,穿过仓库衔后便来到手宫岸壁。 六点启航的船,到现在还了无踪影。 我和大姐站在岸壁上,远眺着未明的海。我们不断地跺脚驱寒,等待船只入 港。可是,不管怎么忍耐,牙齿还是抖得合不拢。 过了一会儿,黑色的货船出现,接着靠上岸壁。 难道是搭这艘船吗?我们俩不安地互望。五个月前,我们第一次横渡律轻海 峡时,搭的是青函联络船。和上回比起来,这艘货船实在是太小了吧? 一看船票,上面写着北祐丸。眼前的船也叫北祐丸。我们曾经听说过,一个 月会有两班从小樽开往伏木港的定期班次,只是没想到,竟然是不到一千吨的小 货船。 搭这种破船,我们真的能平安航过日本海吗? 我们满怀着不安,爬上舷梯。 一直不想下到船舱去,我们站在汽油味很浓的甲板后部,依依不舍地望着小 樽的街道。 从筑港的海上所看到的小樽,就像模型一样可爱。天狗山顶的旭日开始升起, 天空微阴着。可以看见云的另一端透着太阳的光芒。在那样朦胧的灰白光线中, 低低并列着的房屋看似逆光飘浮着,是一座小小的镇。如果有望远镜的话,应该 可以看得见我们位在丰川町坡道上的家。 “我很想一直住在小樽的。”大姐用欲哭的声音说道,“因为我是在那个家 出生的嘛。” “对喔,大姐是在小樽出生的。” “我在这里出生后,一直住到三岁。” “我也是时常想到,在日本有一个叫做小樽的故乡,一直期待要回来的。” “真是短暂的时光。” “嗯,只有五个月光阴的故乡。” “唉,我已经累了。战争时东奔西走,才回到小樽的家没多久。现在又得到 东京……根本没有空档休息,我已经受不了了!” 船静静地驶离岸边。 “咦?这艘船怎么连锣也不敲,汽笛也不响,就出航啊?” 大姐不满地说道。 “锣敲了,汽笛也响了啊!” 我的确听见了锣声和汽笛声。 “什么时候?” “刚才呀。船员不是一面敲锣,一面跑过我们面前的吗?” “真的吗?” “真的啊!汽笛还响了两次呢!” 那么大的声音竟然没听到,大姐一定是陷入很深的沉思之中吧? 船尾的螺旋桨拉出长长的白浪,船退出两座防波堤之间的航道,驶离小樽港。 船的晃动开始变大。天空渐渐亮了起来,细雪开始飘落,风也开始刮了。 “我们进船舱去吧。” “嗯。 我随口应了一声后。举起右手,朝向离我愈来愈远的小樽,敬了一个礼。我 面向仅仅住了五个月的家,以惜别的心情敬了礼。 “拜托,别学大哥装模作样的!” 大姐话中带刺地说道。 船出了石狩湾。风变强了,因为船速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