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所谓的船舱,几乎等于是船底。那是个约三十张榻榻米大的细长房间,里面 既随便又粗糙,地面上铺着的是处处污垢的灰色地毯,整个房间散发着一股令人 作呕的气味。生意人、离乡打工的男人,一共有八个人,各自枕着包袱睡在地上。 除了我和大姐以外,没有任何女人或小孩。 天花板上吊着两盏用铁丝网圈住的灯泡,摇来晃去的。那是整个房间惟一令 人感到娇艳的橙色。还有两扇圆形的窗子,浪花的飞沫不停地打在玻璃上。在这 个被白色铁壁圈住的房间里,引擎声不绝于耳地轰响着。我们简直像被关在冰箱 里,非常寒冷,没有暖气。一个人只分到一条薄薄的毯子,看样子是给乘客拿来 裹身取暖用的。房间的一角,放着一叠十个左右的铝制脸盆,想呕吐时可以派上 用场。 我们身处引擎声最吵、最后面的位置。十五岁的少女和八岁的少年,没有大 人随行地搭乘这艘船,大概很稀奇吧。同船的乘客一直瞪着我们两个上下打量。 大姐把我拉到她身边,用力握紧我的右手,露出和其他乘客对峙的眼神,小 心翼翼地警戒四周。 “我们轮流睡吧!这里的人很复杂。” 本来是不该松懈的,但是中午吃了两个饭团后,肚子一饱,我们姐弟俩便枕 着背包,抓紧毯子躺平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晚餐时刻了。 晚餐摆在小小的托盘上,上面放着烤鱼、酱汤和路萝卜。 我心里想,如果每天的伙食都是这样的话,在船上待个五天四夜,应该还算 轻松吧。 “一开始,还算是挺舒服的旅途嘛。”大姐的心情也很好。 可是船一离开沿海,进人日本海后,船身的摇晃就变得激烈起来。 就在积丹岬和神威岬快出现在左方的时候,天花板上吊着的灯泡开始一闪一 灭。 船体咯吱咯吱地作响。 圆形的窗子已整个淹没在海中。 船身一浮起,窗子便结了冰柱。 咚——咚—— 发出海浪撞击船身的声音。 在那一瞬间,我和大姐的晚餐整个飞了起来,碗盘散落一地。衣服和地毯全 被酱汤洒得湿漉漉的。那一叠脸盆发出了一阵响亮的碰撞声后,也散了一地。说 时迟那时快,又是一阵摇荡强而有力地涌来。我和大姐死命地紧抱在一起,抵抗 船身的振荡。 “阿礼!脸盆!” 大姐吐得最早。接着,呕吐声便此起彼落。抚拍着大姐后背的我,终于也受 不了了,一头便栽进摔得凹凸不平的脸盆里。船身摇得大剧烈了,连脸盆都落荒 而逃。于是,大家便追着脸盆一路吐。装满秽物的脸盆,一放到走廊上,便被强 震摇翻,里头的秽物洒了一地。 大姐嚷道:“大哥这个混蛋!妈妈,婆婆,你们这些混蛋!” 我也很想哭的。但是,大姐实在哭得太惊天动地了,以致我一点也哭不出来。 那是日本海的大风暴。 外面的暴风雨正激烈。不知道是风声、雨声,还是海浪波涛的声音,总之, 铁制的船身不断地传来被水倒在头上似的轰轰声。引擎似乎拼命地在运转着,可 是,船身真的在前进吗?整艘船被左右袭来的大浪撞得东摇西晃的。一下子被抛 到半空,一下子又被甩到海里。刹那间,竟直冲谷底似地往下滑。啊!沉船!我 的心脏差点跳了出来。我大叫一声。 船舱里,连一样可以抓的东西也没有。 当船一右倾,大家便滚到右边;往左倾,便滚到左边。整个人一直滚到碰到 墙壁才停下来。即使用指甲紧紧揪住地毯也没有用。就像身处流沙地狱一样,身 体一直往下滑,然后再倒着身子往下掉。我们宛如平底锅上的炒豆,完全无处逃 生。我们在肮脏的地毯上大叫、滚动、呕吐,然后在自己的衣服上擦拭。 半夜,船身摇晃得更厉害了。没有人有力气开口说话。大家只是不断地发出 呻吟的声音,睡也睡不着,就这样受了一整个晚上的地狱之苦,连内脏都快吐了 出来。 “为什么我们非受这种罪不可?” 大姐不断地喃喃自语。 我也在想,大哥干吗要把鲱鱼运到本州啊?一定是中了邪。好不容易鲱鱼进 网了,应该见好就收的嘛。他到底是哪里不满足了?看吧,这片狂暴的海!毫无 经验的门外汉,根本不可能凭那几艘破船就将鲱鱼运过这片海的。果然,彻底失 败了。那是理所当然的!大哥,是你的错!你这个大白痴!太天真了!本来,买 鲱鱼网权的事就是撞大运,而你这个投机取巧的家伙,你这个赌徒,都是你,害 得我们现在被折腾得快死了。 “你这个混蛋!” 第二天、第三天,暴风浪仍旧持续着,一点平息的迹象也没有。 我和大姐只能随着船身的摇荡,在地毯上滚来滚去。虽然已经没有东西可吐 了,但是恶心的感觉一点也没收敛,只是连胃液也吐不出来了。 灯泡荡来荡去的,有好几次打撞到天花板,但由于圈着铁丝网,所以没有破 掉。原来如此,铁丝网的作用就在此啊!当我跌撞在地毯上时,抬头看了那盏圈 着铁丝网的灯泡,恍然大悟。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了。随着愈趋模糊的意识,我排开了笼罩在耳际的浪声、 引擎声,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鲱鱼的鱼白啦、鱼子啦,全掉光了,全毁了!” 母亲叹息声的另一头,传来大哥懊悔的哭声。 接着,橙色的灯泡变成大哥的脸,一亮一灭的。在不间断的恶心中,我好像 做了一场梦。啊,我是鲱鱼、濒死的鲱鱼。 大哥将鲱鱼堆满至货船的吃水线,准备运到能代。可是却遇到暴风浪。终于 不得不放弃鲱鱼,把鱼全部丢到海里去。而那些鲱鱼正像现在濒死的我一样。就 像我已经吐得连胃液都吐光了一样,那些鲱鱼被日本海的暴风浪折腾得连肚子里 的鱼白、鱼子都吐得精光。大哥搭的那艘船,一定被海浪打得更激烈、更危险。 大哥所承受的摇荡,一定比我们尝到的还痛苦许多倍吧? 在被暴风浪袭击的船上,大哥一面要忍受酷寒的气候,一面还要和船员们一 起把鲱鱼扔到海里去。即使要丢掉,也是庞大的数量,不是那么简单的工作,一 定是拼了命的吧?是抱着断肠的感伤,还是惧怕的心情呢? 不只是大哥搭的那艘船,而是五艘船都同时把鲱鱼扔了。多令人伤感的光景 啊! 我抬头望着那盏变成大哥哭相的摇晃得厉害的灯泡,一面想着。就在二十天 前,大哥痛苦挣扎所航过的日本海,此时,我正沿着相同的路线航进。“你也来 体验看看你大哥所尝过的绝望吧!”这难道是天意吗?这样的偶然,除非是上天 的安排,否则绝不可能发生的。 我混沌不清的脑子里,出现了大哥和我一起在船上工作的幻象。我看见暴风 浪中的日本海上,船身像片叶子似地荡漾着。我站在动荡不定的甲板上,身上缠 着绳索,绳索的另一头牢牢地固定在错锁上。我正忙着把篮子里的鲱鱼倒进海里。 从船舱口望进去,大哥一身毛皮大衣,泡在船底的鲱鱼堆中。他用篮子将鲱鱼捞 起,然后传给我。我接过手,把鲱鱼扔到海里。不论怎么捞,怎么丢,船底内的 鲱鱼依旧满坑满谷。所有的鲱鱼都将鱼白。鱼子吐得精光,几乎已经看不出鲱鱼 的形体了。有的只是一堆白色的泥浆。再不快点扔掉的话,船就要沉了。快! 大哥的脸上沾满了鲱鱼的鳞片,像泪滴,整张脸布满了泪滴。 黑浪从没间断,像魔鬼欲将船身一口咽下。 “我不甘心!畜生!我不甘心哪!” 大哥一面嚷着,一面将满篮的鲱鱼交给我。我接手,将鲱鱼倒进海中。我沉 醉在和大哥分工合作的充实感里。突然,我像个大人似的,和大哥之间好像被一 条粗实的绳索给紧紧绑住了。这使我感到很兴奋。 我陶醉在那份喜悦里。这是一场朦胧不清的梦。在梦境里,即使大哥狂妄的 挑战失败了,即使那个结果害得我们遭遇了危险,我都不在乎了。发生了哪些事, 后果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不是吗?只要命还在。 船底的鲱鱼渐渐少了,已经看得见大哥的膝盖了。而船也随之慢慢变轻,浮 了上来。 “才不会死咧,才不会死咧!” 大哥跌坐在白色的泥浆中哭叫着。 我一边飘荡着那些幻影,一边在地上滚来滚去。 日本海的暴风浪持续了五天。本来是五天四夜的航程,变成了六天五夜。而 那几天里,船的摇荡一刻也没停过。 第六天的傍晚,船终于停了,到了伏木港的沿海。 远远的,街灯像萤火虫一样,闪闪烁烁地明灭着。 船缓缓地驶进港口,停在寒酸的伏木港。 我一上陆,周围的景物便开始团团转。没办法走动,于是我蹲了下来。可能 是体内的摇荡持续着,而引起头昏目眩。不过,一定是因为突来的安全感使我松 了气才晕倒的。 我四肢伏在地上,回头怨恨地望了一眼那艘北祐丸。黑色货船的另一头,那 片把我和大姐狠狠地摧残了多日的日本海,那片把大哥的野心打碎了的日本海, 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轻轻地荡漾着。 我们从伏木车站前往东京。高冈、富山、糸鱼川、松本、盐尻。婆婆一毛钱 也没多给,所以我们中途下车后,连夜宿旅馆的钱也没有。身上的钱,连买个像 样的便当都不够。我们在夜行列车里度过了两夜。车厢里挤满了出外采买的人群, 我们根本没有位置坐。当列车终于抵达东京的新宿时,天还没亮。原本希望天亮 前在火车里多待片刻的,结果还是被乘务员给赶了下来。 暗暗的候车室里,连一个小孩子也没有。我们在那里等待第一班电车。窗外 露出灰白的光亮,天空飘着细雨。 从新宿先到涉谷,然后在涉谷转搭绿色的井头线电车到二丁目。当电车直线 行驶时,便可一眼望穿全部的四节车厢。很怪异的景象,这列电车除了我们两个 人以外,没有其他人搭乘。 车内白色的吊环,整齐划一地左右摆动,一碰到行李架,便发出清脆的声音。 那是个寒冷的清晨。已经是四月了,还下着刺冷的雨。我们在屋敷町找了又 找,直到手上拿的母亲寄来的明信片湿得字都模糊了,还是找不到大哥住的地方。 当我们跑到代田二丁目火车站前的派出所时,从头到脚早已湿透了,像两个流浪 汉一样。在警察的帮助之下,终于找到了大哥住的地方。我们站在一户叫做田村 家的大房子的玄关前,听到母亲从二楼下来的脚步声,刹那间,我紧绷的神经整 个都松懈了。我忽然强烈地感到一阵疲劳与饥饿,我几乎快哭了出来。 “啊?是你们哪!现在刚到的吗?婆婆来了封电报!” 听了母亲冷淡的反应,我原本已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又忍了回去。 “大哥呢?”我问。 “在二楼。他才回来。刚刚才吵了一架呢!” 母亲的额头露出青筋。 此时,身着米色毛衣的大哥从二楼下来。 “怎么,你们也来啦?” 他的语调非常悠闲。 大哥的脸上,一点也没有留下在日本海所历经过的疲劳痕迹。一副刚出浴、 红光满面的模样。他看到我们两个狼狈不堪的样子,吃了一惊,跑过来问我们说: “怎么了?怎么像乞丐一样啊?” “我们从小樽搭货船到伏木的。”。 “啊?你们搭船横渡日本海来的?真是命大喔!来,上来吧!” 大哥的口气充满了怜惜。 听到大哥的声音后,大姐再也按捺不住,放声嚎陶大哭了起来。我也全身无 力,跌坐在水泥地上。 上了二楼,换了一身干衣服后,我和大姐便躺进温暖的被窝里睡觉。 “不会吧,不可能把鲱鱼全部扔掉吧?” 母亲和大哥对坐在暖桌①两头,继续吵架。我在意识模糊中隐约听得到。 “妈,你别那么说嘛。当时可是生死一线间啊!” 大哥为了岔开母亲的攻击,带着浅笑说道。 ---------- ①上罩棉被、下接电源、可供取暖用的日式矮桌。 “总会留下一些吧?” “是留了一些,五艘船都留了一些啦。” “那,那留下来的鲱鱼呢?卖了多少钱啊?” “唉,说来还真可笑呢!我们把船停到渔会前,但是,那些已经不是鲱鱼了, 而是饲料!渔会的人叫我们送去农会,两束三文啦!” “两束三文?那是多少钱啊?” “两万块吧!” “两万块也是笔大数目啊,那些钱呢?” “我累得半死,又冷又冻的,所以就去了能代的妓院。在那里遇上了秋田美 人,就这样一直玩到昨天。” “你是说你在那里玩了二十天?” “差不多啦,我累坏了嘛。” “然后花得一文不剩?你还真是大言不惭啊!美津子,你也生生气嘛!”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美津子叹了口气。 “区区两万块,有跟没有还不都一样?” “开什么玩笑!那两万块够我们一家五口吃半年了。小樽的家已经没有了喔, 而你竟然手边一分钱也不留!” “妈,你在增毛的时候不是说了吗?说我走运,要赌我的运气。” “没错,那时候我是说了。” “既然如此,就算了嘛。本来决胜负就是这样,不是赢就是输嘛。” “可是,也不必像这样输得精光呀!” “怎么说呢?我做事一向是非得干干脆脆利利落落不可的。” “你这个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能活着回来已经很不简单了嘛!” “你要是死了,我也才好放心哪!” “妈的话真狠毒!” “明天起该怎么办?” “不会有事的,只要命还在的话。” 夹杂在母亲咬牙切齿般的哭声里,我听到大哥咚地弹舌、吐出烟圈的声音。 我的身体仍然摇晃着。有时,我觉得整个人连棉被一起,快要被海底给吸了 进去。耳边依然传来日本海的暴风浪声及引擎发出的声响。天花板上的灯泡左摇 右晃。到底是灯泡在摇,还是我的身体在摇呢?我不知道。我只是,只是很想睡 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