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青森 “大哥,老实地工作嘛。我们一切从头来嘛!” 大哥又甩了我一记耳光。他很激动,疯了似地继续揍我。我头昏眼花,整个 人瘫在雪地上。 第一节 我根本没料到会在青森久留,认为反正我们只是暂时栖身而已,不久就会去 东京的,所以没有必要学津轻方言①。母亲的这句话成了口头禅似地常挂在嘴边。 然而很快的,在青森的第四个夏天即将来临。整个镇上洋溢在花灯祭的欢腾中, 这场祭典活动结束后,北方便会开始吹起秋风。 ---------- ①青森县方言。 鲱鱼计划失败,被赶出小樽的家,是昭和二十二年,也就是三年前春天的事。 当时,母亲和大哥吵了一架后,决定分开各自生活。大哥和美津子留在东京 代田二丁目的出租公寓,而我们——母亲、大姐和我三人则投靠到母亲的弟弟住 的青森来。舅舅由于曾经当过青森市议会议员,所以只要拜托他的话,应该会为 我们想点办法的。我们母子三人就这样一贫如洗地住进舅舅家。 舅舅无条件地帮助了我们。由于他的帮忙,我们才找到了长岛仲町的住处, 而且也争取到车站前的市场里一间小小的店面。舅舅的本行是开当铺的,母亲于 是开始做起卖当铺批来的二手衣生意。日子总算还过得去。大姐也开始工作。由 于大姐会说标准话①,所以到街头宣传公司里当了播音员。走在街上常可听到从 电线杆上的喇叭扩音器里传来大姐的声音。 ---------- ①指不带方言腔调的标准日语。 我转学到市立古川国小念三年级。由于我很向往川上的红球棒,于是加入少 年巨人会,一有空就打棒球。 前阵子,六月二十八日,我刚亲眼目睹了藤本英雄投手达成日本棒球史上第 一次的完全比赛(未让对方任何一位打击者上垒——译注)。地点在青森球场, 对手是西日本海盗队。当时,我和少年巨人会的同伴们在一垒的选手休息区前当 球童。工作的内容包括捡球、把球擦拭干净、拿球给裁判等等。那是个晴朗的好 天气。观众很多,但是场内却鸦雀无声,是场无聊的球赛。我的眼睛尽是盯着我 所向往的川上、青田等明星选手看。而藤本的完全比赛,还是球赛结束后,人家 告诉我的。不过,对于自己能身在棒球纪录史上的现场,那份欢喜倒是随着年岁 的增长日益高涨。 此时,在朝鲜,战争正沿着北纬三十八度线爆发。而我能够和平常一样呼吸 生活的日子,持续了三年以上。虽然是穷了点,但是自从来到青森以后,像这样 没有饥饿的恐惧与死亡的危机的平安生活,仿佛是场梦一样,是任何东西也无法 取代的珍贵时光。 花灯祭的最后一天,我兴致勃勃地请母亲为我化上童子妆,系上头巾。正当 我准备出门的时候,门前传来停车的声音。 是美军的吉普车。 正猜想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时,坐在驾驶座旁,身着军服的男人敏捷地跳下 车来。 他个子不高,头上戴了一顶纸折似的小帽,一身美军草绿色的军装。套着高 统鞋的双脚,急急忙忙地朝我走近。好像是日本人。他走路的样子,我好像在哪 里看过。 不会吧,那个男人竟然是大哥! “大哥?” 我怯怯地倒退一步。 “礼三,你要去参加祭典啊?别去了,别去了!我们外地人啊,只要在一旁 静静地欣赏就好了。祭典啊,是这片土地的,是他们当地人的!” 三年不见的大哥,的的确确是大哥。可是他的装扮,怎么看都是美国军人的 模样。 自从在东京一别以来,我的脑海里一直深深地烙印着在增毛港送别时,大哥 在风雪中凛然敬礼的模样。然而,那个坚强男人的印象,在这一瞬间消失殆尽。 同时,他的“外地人只要在一旁静静地欣赏就好了”这句话,使得我原本想藉着 参加祭典、和这块土地打成一片的期望,随即像开了孔的气球似地泄了气。 “嘿!乔治!” 大哥用英文对坐在驾驶座上的美国军人喊道,请他帮忙将车上的行李搬下来。 什么时候大哥的英语变得如此流畅了呢?真是帅极了。 “大哥简直就像口译员一样。” “我就是口译员啊。” 大哥炫耀地展示他左臂上青色的臂章。上头印着白色的大字AP,下方则有 AIR POliCE的字样。 母亲下楼来,看到大哥后,一脸讶异。 “怎么一回事啊?那一身的装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这个啊?”大哥看看自己说,“我啊,现在在三泽①的美国空军当口译员 啦。刚好在青森有公务,就顺便来看看你们。对了,这些是给大家的礼物,收下 吧。” ---------- ①位于青森县东部,为美军空军基地之所在。 大哥拿出一包包印着英文字的大纸袋交给母亲。 我偷偷地瞄了一眼纸袋,欣喜若狂。里头装满了深绿色的罐头,而且上面写 的全是英文。 “哇!太棒了!巧克力、火腿!” 其他的我也搞不清楚是什么,总之,是一大堆的罐头。 “三泽?你是说那个三泽吗?空军基地的那个三泽?” 母亲一边搬大哥带来的礼物,一边问道。 “嗯,对呀!”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说来话长了。”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我从舅舅那里问来的啊。” “你今天有时间留下来吗?” “过一夜,明天就得回去了。” “美津子她好吗?” “嗯,好啊。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妈了。” “哇,那真是恭喜了。是男孩?” “很可惜,是女孩。” “叫什么名字?” “智子。” “几岁啦?” “去年才刚出生的。对了,妈,好久没跳舞了,今晚要不要去跳跳舞啊?” “好啊,和代、礼三也一起带去吧。” 母亲见到了大哥,打从心底欢喜。 那晚,我们挤在码头的人潮里,伸直了背,看祭典的海上游行。 祭典的最后一天,五座在竞赛中拔得头筹的人形灯和跳人①,一起被运上装 载石炭的达摩船上,然后用曳航船拖曳绕行青森港。 ---------- ①祭典里的舞者。 《劝进帐》①的武藏僧弁庆②、《暂》③的镰仓权五郎④等高大的武者人形 灯,放射着极其光鲜的红绿色彩,霸行于漆黑的海面上。哀调的横笛声与勇猛的 大鼓声,乘着海风断断续续地传来。眼前的景象宛如水灯的放大版,美得令人叹 息。看着这幅幻美的影像,使我想起大哥那五艘载着鲱鱼的货船,从增毛港航向 冬天里冰冷大海的一幕。这两幅影像重叠在一起,我的视线模糊了起来。我强忍 的泪水,终究还是滚了下来。 ---------- ①日本歌舞伎剧名。 ②日本本镰仓时代末期,一好武勇之僧侣(?一1189)。 ③日本歌舞伎剧名。 ④日本战国时代,源义家之部将。 目送完武者人形花灯后,我们一家人去了全青森惟一的一家叫做“柏葛兰” 的舞厅。那家舞厅位在一栋类似由仓库改建的楼房二楼。我坐在窗边,发呆地望 着在宽大的舞池里跳着舞的大人们。窗外不断地传来参加祭典的人们热闹嘈杂的 声音。 每换一首曲子,舞池内的灯光便会变换。身着美军军服的大哥,和穿着蓝色 纱质和服的母亲相拥而舞。大姐也和年轻的男人跳着舞。他们以逆时针方向转圈, 舒服且轻快地在人群中滑行着。眼前是一片令人不得不心生喜悦与祥和的光景。 音乐是不带歌词的歌谣演奏曲,还有《寄语星辰》、《悲伤口哨》,偶尔也会播 放诸如《田纳西华尔滋》之类的外国曲子。 大学时代就很会玩的大哥,舞跳得好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母亲流畅的舞艺 倒是令我吃了一惊。以前曾听大姐说过,母亲年轻的时候被称作“小樽小町”①, 可以媲美当时平塚雷鸟的《青鞜》②里的摩登女性,是小樽时髦的先驱呢。所以 说,跳舞这玩意儿,母亲算得上是大哥的前辈吧? ---------- ①传说中,平安时代前期(850-890 )的女诗人小野小町为一绝世美女。本 文中以“小樽”之地名套上“小町”,比喻主人公之母亲为小樽一地的美人。 ②平塚雷鸟(1886-1971)为《青鞜》杂志之创办人。主张“新女性”思想, 推动女权运动,为明治时代女性运动的领导先驱。 我和跳累了的大姐坐在舞厅角落的位置上喝汽水。 “母子相拥起舞,好像怪怪的。不过,好像也挺不错的样子。” “那是大哥在为鲱鱼计划失败的事情向妈赔罪。他是大少爷嘛,只会用这种 方法道歉啦。只要大哥在妈的耳边叽叽咕咕讲几句悄。悄话,她的气就全消了。 知道吗?” 那晚,大哥和我们一起睡在租来的十帖房里。大家吃着巧克力和饼干,一直 聊到深夜。 “我曾经和学生时代的朋友合伙开公司,后来因为资金不足而无法运作,结 果在两年前解散了。后来在报纸求职栏上看到三泽的美军基地在招聘口译员,于 是我就去了三泽参加考试。一共有五六十个日本人排在门口呢!” “你怎么会想到要去美军当口译员呢?” 母亲边倒茶边说道。 “大哥的英文真的那么厉害吗?” 我带着赞叹的眼神抬头望着大哥。 “只是在高中、大学时学过而已啦!不过说拿手倒也拿手啦。” “即使如此,还是很厉害啊。” 大姐也摇着头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我心想,乖乖地上考场一定没有机会赢那些人的,于是便耍了点手段。” “耍手段?” “我对那些等着面试的人瞪了一眼,然后跑到最前面,跟负责受理面试的士 兵说话。” “说什么啊?”大姐挺起身问道。 “我是圣保罗大学毕业的,你们应该录取我。这么一说,竟然就取上了。” “什么?圣保罗?” “就是教会大学嘛,我心想,那些老美即使不知道早稻田、庆应,至少听过 圣保罗吧?于是就这样决定了,在那一瞬间我就被录用了。而其他人全吃了闭门 羹啦。” “咦,那、那之后呢?还好吧?” “你真瞧不起人。没事的,你们看我,不是一直混到现在吗?” 大哥说着,拍了拍他左臂上的臂章,“已经过了一年了!刚开始的确遇到一 些挫折啦,不过现在我的GI英语①可是呱呱叫呢!”大哥很是得意。 ---------- ①美军英语。 “我们来到青森,而你则去了三泽,虽是偶然,也算是不可思议的缘分哪。” “不,我是因为知道你们在青森,才去三泽的。要不是这样,我才不想去那 种乡下地方呢!” “现在知道你就在附近,放心多了。要是能够早一点住在一起的话就好了, 家里一个大男人也没有,实在令人提心吊胆的。”母亲说道,“对了,今天你带 了那么多洗衣皂来,谢谢啦。”母亲再次向大哥道谢。 “洗衣皂?我没带来啊!” “这个不是肥皂吗?” 母亲从罐头里拿出一块乳白色的、怎么看都是肥皂模样的东西在手上把玩着。 “不是啦,妈,那是乳酪啦!” “乳酪?什么是乳酪啊?” “跟奶油很像的东西,很好吃的喔。” “啊?是吃的东西啊?我一直以为是肥皂……不过,因为不会起泡泡,我才 觉得有点怪怪的呢!” “咦,你洗了吗?” “对呀!我试着洗了洗。” “Oh!My God!” 大哥故意学外国人一样,耸耸肩说道。那模样把大家都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