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清晨醒来,当我从铺在壁橱上层的棉被窝里跳下来时,发现滑雪板靠在墙边。 “妈,是你买给我的啊?” 我抱着上了茶色漆的全新滑雪板上下抚视。木纹条理清楚,长度也恰到好处。 那是我一直一直很想要的滑雪板,可是却不敢开口,我知道家里没有钱让我买。 “谢谢妈。” “要谢的话,来向这位叔叔说。是这位福田叔叔买给你的喔。” 我随着母亲的视线,看到一个男人正坐在屋里。 什么嘛,原来不是妈买给我的啊?这么一想,整个喜悦便减了一大半。而且, 突然要我向那个男人道谢,我实在不太容易开得了口。 那个叫做福田的男人,皮肤黑黑的,体格健壮,年龄约在四十五六岁吧? 他盘腿坐着,夹着香烟的右手正对着火盆取暖。 “妈妈啊,一直没跟你提起这件事。这位叔叔啊,对妈而言是很重要的人喔。 将来,你要是愿意喊他一声爸爸的话,妈就很开心了。” 母亲藏在眼镜后的双眼妩媚地笑了。 “……爸爸?” 我看看母亲,又看看福田。 “你不是一直嚷着想要一个爸爸的吗?嗯?是吧?” “啊,别太急了,小孩子不懂的嘛。将来感情就会慢慢好的。” 男人操着一口津轻腔对母亲说。 我不记得自己曾经说过想要一个父亲。喔,不,也许说过也不一定。但是, 那是说,如果父亲还活着,回来的话就好了的意思。何况,我对眼前这个上了满 头黑亮发油的男人,一点好感也没有。我在心里边发牢骚,边对这个叫做福田的 男人品头论足。他窄窄的额头,显得欠缺智慧。不过,倒是一个带点人情味儿、 有男子气概的美男子。 我一吃完早餐,便马上扛起滑雪板准备出门。玄关的泥土地上,整齐地摆着 一双巨大的男用塑胶雨鞋。 当我正准备在家门前把滑雪板套上的时候,隔壁卖豆腐的儿子跑到我面前。 “东京少爷,你的滑雪板真棒啊!” “东京少爷”是同学们给我取的绰号。那是对我一直不肯说津轻方言的一种 鄙视之意。 “嗯,我妈买给我的。” 我一想到从此不必再向同学借滑雪板,刚才对叫做福田的男人的那股厌恶感 便随即消失了。 “走吧!我们上山滑雪去!”现在,同学们要是找我玩,我就可以理直气壮 地回道:“走啊,走啊!”终于,我觉得自己成了雪国之子,心中有说不出的高 兴。 可是,慢慢地,母亲带男人回家的事情在左邻右舍间传开来了。 “你妈带男人回家喔!” 在我被同学取笑的同时,我开始对自己拿福田送的滑雪板滑雪一事,感到异 常的气愤。 自从母亲开始谈恋爱之后,就害得我和大姐几乎每天晚上都得到外面鬼混。 “你们去外面玩吧!” 一吃过晚饭,母亲就会这么说,然后塞给我们一些零用钱。我和大姐在下雪 的夜里也得出门。为了给母亲和福田独处的时间,我们必须在外面晃到十点。除 了看电影以外,没有别的方法消磨时间。我和大姐从新兴剧场、歌舞伎座、青森 松竹到青森东宝,按照顺序,每晚轮流到一家戏院看电影。我们几乎看遍了所有 首映电影。而相同的片子,更是反复看了数次。连美空云雀的公演也看了,川田 晴久、黛那兄弟也看了,白鸟瑞江、冈晴夫也看了。 戏院的自备发电设备经常会跳电,遇到要充电的时候,就得等上一个钟头之 久。在那个空当,便会播放一些歌曲。由于暖气也会随着停电而中断,所以戏院 里分外寒冷。我常常一边嘴里跟着曲子哼唱,一边猛跺脚驱寒。然后没多久,电 影又开始了。就这样,我和大姐不知道在那些夜里看了多少电影呢。 每当电影放映完、馆内灯光亮起时,我一定会。快速地巡视一遍座位底下, 几乎每次都会有零钱掉在地上。我总是和清洁妇抢着捡那些零钱,捡到的零钱不 是要交到警察局,而是去吃拉面。我们拿捡到的钱边吃拉面边讨论刚才看的电影 情节,另外也说说母亲和福田的坏话。 刚开始觉得很好玩,可是,那种日子持续了一年之后,便开始厌烦了。 “好累喔。每天晚上都得出去玩。” “我还不是一样,我也有心上人了,可是又不能放你自己一个人去电影院, 只好陪你了。” 对啊,大姐也十九岁了,有男朋友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还不快下个结论,到底要结婚还是不要。” “我无法接受妈要再婚的事。当年她和爸约定了的。当年爸流着泪,拜托妈 说:”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为我守寡。‘现在爸一定在天上看着,妈会不会遭 天谴啊?“ 大姐好像是想说:让妈受点罚也好。 “我才不会叫福田叔爸爸呢!妈最近的心情很坏呢,真的,我受不了了。” “我最近叫他爸爸了。不然,妈太可怜了。” “就算我嘴巴裂了,也不会喊他一声爸的啦。那家伙,简直就是吃软饭的。” “吃软饭?” “阿礼,你没看到吗?福田叔他儿子曾来要过钱啊?” “有啊。” 我看到过三次,大约是中学左右的男孩,他站在家里的玄关朝里头喊:“阿 爸,在吗?”然后从福田叔那里拿了钱回家。 “那些钱啊,全是从妈的钱包掏出来的喔!妈被当作猎物一样。那男人是吃 软饭的家伙。再不想个办法拆散他们的话,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啊。” “如果大哥知道了,不晓得会怎么说呢?” 圣诞节之际,我们姐弟俩为了找大哥商量这件事,于是搭火车到三泽。从青 森到三泽,要搭一个小时的火车,在第十五站下车。这原本是可以当天来回的距 离,但母亲可能是想和福田好好共度良宵,于是怂恿我们在三泽过一夜游,并且 还很温柔地送我们出门。 “圣诞节好好玩喔!” 由于我们从青森出发得晚,到了三泽时天已经黑了。雪悄悄地飘着。空军基 地的大门前,有手拿步枪头戴白色头盔的军人守卫着,很是森严。 “Nakanishi masayuki. Please. Heis an interpreter. ” 我边发抖,边用大哥教我的英语对守卫说。于是戴白色头盔的军人便打了个 电话。 等了一会儿,一部吉普车在雪中驶来。大哥微微笑着,下了车。不,也许他 只是颦着脸而已吧?大哥的帽子没有帽沿,所以脸上沾了些雪片。他拂去脸上的 雪片,向我们走来。 “大哥真的是口译员啊!” 我和大姐两个大惊小怪地互视。 “嘲鲜的战争,要结束不结束的,营中的气氛很敏感。” 大哥走在前面说道。 照明灯将飞机跑道的上空照得像白昼一样明亮。夜间飞行的战斗机、轰炸机, 不断地重复着离陆与着陆的练习,那声响大得震撼着大地。 大哥的家在一栋军人宿舍里。噪音将墙壁震撼得直打哆喷。我一听到飞机的 引擎声,就吓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可是,大哥却说他听得很过瘾。 “连我自己都觉得,我生来就是开战斗机的哩!我一听到飞机的引擎声,就 开始沉醉其中。日子就在这种发呆出神中度过啰。” “我被吵得根本睡不着,可是他呀,一点感觉也没有。”大嫂说。 “就像催眠曲一样嘛。” 大哥似乎真的那么认为。 里头有一间小房间,两岁的智子正在睡觉。没想到大哥的日子过得这么宽裕。 美军供应的各式食品罐头,堆得房里到处都是,数量多得真令人羡慕。 “大哥,口译员是做什么工作的啊?”我问。 “在三泽的镇上,随时都有二十四辆无线电吉普车在巡逻。每隔一个钟头, 那些吉普车就会发信号联络。而我的工作就是待在司令本部检查那些联络讯号。 我工作的地方有一面信号灯板,会亮红灯。当红灯亮时,就把电线插进孔内:” Air police,headquarters,这里是空军宪兵司令本部。‘说完后,耳机内就会 传来对方的声音:“Number6,everything OK,六号车无异样。’然后,我再回 答:‘OK,Thank you,sir.’紧接着,其他的红灯又会亮起。刚开始,耳机里传 来的英语很难听懂,糟透了。” “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紧急事件啊?” “有啊!几乎一天一次。那时,我常常会叫醒在隔壁打瞌睡的士兵一起开吉 普车赶到现场。几乎都是军人和妓女的纠纷。要是碰到喝醉酒的士兵,就麻烦了。 对方手上有枪,我们可是赤手空拳的。另外也经常有逃兵事件呢。” “这里有几个口译员啊?” “三个。工作八小时,休息十六小时。” “戴着AP的臂章,挺神气的嘛!” “没什么等级之分,只是个口译员罢了。” 大哥的军服上,肩上、胸前并没有别上任何军衔之类的东西。 “有时候被美军叫小日本,听到就生气。” “不过,这还是战后头一遭喔。能像现在这样,在一个地方安定下来。有一 种新婚生活终于开始了的感觉。” 大嫂一副希望这种幸福永远不要结束的口气。 “说什么傻话!总不能一辈子为美军做牛做马吧?你可别看扁我呀。老子才 二十七岁哩,我真正的谋生之道,怎么可能只是个口译员?” 大哥像不良少年似地耸了耸肩。 不过,自尊心很强的大哥倒是很有耐心地持续了口译员的工作两年。也许他 真的深深地被飞机的引擎声给吸引住了吧? “对了,怎么样?妈她还好吗?”大哥问大姐。 “何止是好呀!简直就是打得正火热呢!”大姐口气厌烦地答道。 “大哥,妈和那男人的事情,你也帮忙想想办法嘛。”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年前开始的。” “对方有家室吗?” “嗯,而且他还比妈小了一两岁呢。他叫做福田,听说也是卖二手衣的。好 像很想结婚的样子喔。” “是谁想结啊?” “是妈呀!” “看样子是恋得很热啰!” “一直要我喊他爸爸,烦死了!” “哦?妈也太沉不住气了吧!趁我不知道的时候,迸出个老爸来,那可麻烦 了。” “所以我们才来找大哥商量的嘛。” “那男的可靠吗?”大哥突然严肃地问道。 “妈不是还拿零用钱给那个男的吗?” “那可不行喔,他准是冲着钱来的。妈被骗了。” “真的啊?” “对啊!男人要是为了心上人哪,一定会拿钱出来的啦。不拿钱出来,是不 会爽快的。就算是去借,也会借来的。”大哥对自己说的话颇感自信,一个人点 着头说道。 “如果没事就算了。” “要是发生什么事的话,我可不会善罢甘休。” “福田他可是柔道六段的喔!” “六段?很强嘛。只有两段的我,大概拼不过他吧?” “咦?真没用吔,大哥。” 福田虽然经营二手衣的生意,但他是柔道六段,是青森的名人。我为了讨母 亲欢心,听了福田的建议,从今年春天升上中学一年级开始,在一所叫做尚武馆 的道场学柔道。 福田只要一出现在道场,焦点一定在他身上,他已经是乘在云端的人。看福 田和对手过招,好比是和小孩子玩玩似地轻松。我在心里倒是真的想过,如果那 个人成了爸爸的话,好像也不太差。一有武道大会,每次的赛前模拟表演一定都 是请福田上场。面对对手高举的日本刀,福田左挥右踢的动作,实在很有美感。 柔道服在他身上显得很相称。我很尊敬系着红带的福田。 可是,在道场和他碰面时,我总是不晓得该如何称呼福田。每次都令我慌张。 叫叔叔显得有点失敬,而老师又叫不出口,叫爸爸就更不像话了。 我的心事似乎被别人看透了。 “你妈和福田老师的事,大家都知道喔!” 被一起学柔道的义正一说,我整个人羞得无地自容。 义正是我在青森交到的惟一的朋友。是同学又是邻居,所以感情就变得要好 了。可是,家住得近,私生活也就被看透了。义正的功课、体育都比我差。他总 是在抓到我的弱点时,把它说出来,想办法爬到我的头上去。真是令我郁闷。 福田最近一个礼拜有两三天都留在家里过夜。福田来过夜的日子,大姐就被 遣去和房东的女儿一起睡。而我则睡在壁橱的上层。母亲似乎还把我当作小孩子 看待。我已经中学一年级了,关于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做什么,我大致上还知道。 所以我捂住耳朵,不想听见任何声音。天一亮,福田便拿了母亲的钱出门。我最 讨厌那时的福田了。 “礼三,你觉得怎样?让那个男的当你爸好吗?” “呃……呃……” 我垂着头,答不出来。 “阿礼他呀,早就和那个男的亲得很了。”大姐瞪我。 “什么亲不亲的,我才没有哩!我只是不知道。” “你真是不干不脆的。” 大哥也嘲讽我。 我觉得,只要有人保证我三餐吃得饱,母亲和谁再婚都无所谓。然而,我说 不出口。 “才不要咧!要我改姓福田?要我们和福田的小孩分享父亲?门儿都没有! 何况,我们死去的爸爸,伟大又优秀!” “福田才比不上呢!” 大姐扯高嗓门说道。 “就是说嘛。死去的老爸太可怜了。无论如何,我一定会阻止的。” 大哥扬起眼角,斩钉截铁地说。 “喂,政之,要给礼三的圣诞节礼物快拿出来嘛。” 大嫂插话进来。 “喔,对了。礼三,这是和你约定的口琴。” 大哥交给我一个红色的盒子,是蜻蜓口琴的新货,闪闪发亮。 “就算没有父亲,要口琴我也会买给你的啦。” 我战战兢兢地吹出DO Re Mi. “来,拿过来!口琴啊,是这样吹的……” 大哥吹起那首人们只要拿起口琴就会想吹吹看的《越过山丘》。从前奏到最 后,大哥加上低音伴奏,完美地吹完了。 “大哥真是万能吔!” 我出神地望着大哥。 “圣诞节快乐!” 大嫂从里头端出蛋糕,蛋糕上的烛火因为飞机的巨响而摇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