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仿佛身在水底似的,安静的夜。 整排房子全埋在堆得高高的雪中。屋檐下垂着冰柱,地上的雪,积得。决碰 到那冰柱了。家家户户仅露出一点黑色的墙。窗户透着玫瑰色的灯光。比起我们 家,那扇窗子飘散出一股富裕人家悠闲生活的气氛。 抬头一望,就像是从水底看到似的,皎白的月亮高挂在天空,月影摇曳,是 个小小的满月。 母亲恭敬地行了几次礼,走出了收款的人家。她急急忙忙地快步走到我身边, “不好意思啦,让你等那么久。”微笑地对我说。即使是夜里,母亲的金牙仍然 闪亮。 “收到钱了吗?”我问。 “嗯,收到了。这户是大户,费了好一番工夫呢!” 母亲将收来的钱包在紫色的绸巾里,小心翼翼地揣在胸前,然后开始往前走。 母亲在和服上面套上深蓝色的和服外褂,脚上穿着套了鞋套的木屐,木屐齿在雪 地中发出沙沙的声音。 约翰一会儿前一会儿后的,跟在我们身边。 我把捡来的杂种狗养在家中那个小小的院子里。约翰的体型比柴犬大一点。 本来都是用链子拉它的,这么晚了,怕吵到人,于是把它的链子解开。约翰雀跃 不已。 “妈觉得啊,福田要是肯来当我们家的爸爸的话,不知道有多好。这么一来, 你也不必因为没有爸爸而在人前抬不起头了,对不对?” 母亲吐着白色的气息说道。 我只是重复着“是啊”,一味地听着母亲所说的话。 再走三百米就要到家的时候,“啊!”母亲轻叫了一声,她的脚陷在雪中, 整个人向前摔了一跤,紫色绸巾包从母亲的手中掉了下来。 约翰马上街起那团绸巾包,一溜烟儿地跑掉。 “约翰,等一下!” 我急忙地追在约翰后头。 约翰的速度很快,穿着雨鞋的我,再怎么使劲儿追也追不过它。约翰很兴奋 地摇着尾巴全力冲刺。 我气喘吁吁地边跑边注视约翰的行踪。白色的雪地里,黑色的狗影飞奔而去。 我确定自己看到那影子向左一转,往家的方向进去了。约翰可能是逃回自己的狗 屋了吧? 我转身一看,母亲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她的眼镜闪闪发亮。 “快,快!快去告诉福田爸爸。” 母亲着急地大叫。 我冲上二楼喊道: “爸!糟了啦,不知道约翰把钱咬到哪里去了啦!” “什么?你说约翰怎么了?” 正躺在床上的福田,敏捷地一跃而起。咯咯咯地下了楼跑到外面。 我跟在福田后头,到了外面一看,约翰正坐在玄关。可是,嘴上什么东西也 没有。 “怎么会在这种紧要关头,带这条杂种、一点用处也没有的狗一起去呢!” 福田对着约翰一脚踢了下去。 我们在家四周找了又找,大姐回来后,我们四个人一直找到眼冒血丝。白色 的雪地上,只要有黑色的东西掉了,应该是不可能看漏眼的,然而,那个绸巾包 终究还是没找到。 从那天起,约翰就不见了。 过了十天后,半夜里,我被母亲的呻吟声给吵醒。我一瞬间以为是福田来过 夜,可是,今天晚上母亲的旁边睡的应该是大姐呀。 “鞋子、鞋子——” 母亲喃喃地说着梦话。 “妈,什么鞋子、鞋子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睡在一旁的大姐把母亲摇醒。 母亲像机器人一样,一下坐起身说:“约翰来托梦了,它一直说鞋子、鞋子。” “约翰?鞋子?”大姐厉声问道。 母亲的第六感本来就很准。不,有时候她甚至是靠第六感活着的。母亲瞪着 天空说道: “对,我懂了,谜底解开了。” 母亲懊悔地歪着头,泪流满面。 “那时候,约翰是把钱咬到自己的狗屋没错。从二楼下来的福田,最早跑到 狗屋去,一定是他捡了那个绸巾包,然后藏到自己的雨鞋里头的啦。所以怎么可 能找得到嘛,钱就在他的鞋子里头!” 不过,这到底是母亲根据她的第六感所做的推理。第二天,福田又若无其事 地来家里。母亲把手伸进福田那双铺着稻草鞋垫的大鞋里头,一堆花剩的千元钞 票便从那片发潮的鞋垫里掉了出来。 母亲手里握着那些钞票,整个人昏了过去。 福田根本不管母亲,逃命似地离开了。 母亲得的是脑溢血的病。持续了两三天的危险期后,终于捡回一命。不过右 半身却瘫痪了,就连话也不会说了,脑子也有点痴呆。 厨房的工作便由大姐来做,我则负责用汤匙喂母亲吃稀饭,但是稀饭总是从 嘴角流了出来。而上厕所必须下楼去,这又是件难事。可是母亲好像不爱人家帮 忙。每当我看到母亲想靠自己的力量前进,那副拖着身子爬行的模样,心里总有 一种难言的不忍。由于母亲无法言语,常常一急就哭了。真是难以置信,那个好 强的母亲,竟然会变成这样。然而,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大哥从三泽赶回来时,已是母亲病后一个礼拜的事了。 大哥听了我们叙述母亲生病的经过。 “畜生!不可原谅,看我好好去修理他!”一说完,他便抓起我的球棒飞奔 出门。 “你要去哪里啊?大哥……” “这还用说啊?礼三,带我去福田家!” 雪光把街道反射得很亮。大哥和我一路跑到离家两公里外的福田家,我们敲 门把福田叫了出来。 福田慢吞吞地走出来,倒背着手,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大哥和福田对峙。 “你干的好事和强盗可没什么两样,你懂吧?” 大哥低声说道。 “是你妈她原本就欠我的啊。”福田说。 “简直就是鼠辈老贼一个!把我妈的身体弄回原样还我们!” “那是大人之间的事,轮不到你这小子出面。” “要搬上台面来说也可以呀!” “那些警察们全是我的柔道弟子,没有人会帮你的!” “真卑鄙!我一想到我妈被你这种男人灌迷汤,就觉得难堪。” “那是你妈她心甘情愿的啊。” “你说什么?!” 大哥举起球棒,奋力朝福田一挥,结果福田敏捷地闪开了,并且将球棒扔了 出去。大哥跌坐在雪地上。重新站起身后,大哥再次紧握球棒,朝福田出手。但 是,不但连碰都没碰到他,大哥反被福田咻地一踢,翻了一跤。大哥起身再向福 田进攻,可是福田就像影子似的,根本打不着。他的动作简直就是柔道场上的示 范表演。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哥手上的红色球棒已经不见了。大哥空着手,像相 扑选手做碰撞练习一样,紧挨着福田的身体企图打败他。但每次都被甩了出去。 大哥终于筋疲力竭,整个人躺在雪地上,爬不起来了。 福田不屑地哼了一声,笑道:“你这么懦弱,美国军服可要哭啰!”说完, 就进了屋内,并且把大门给上了锁。 “好了啦,大哥,我们回去吧!” 我一靠近,大哥立刻站了起来,啪啪地拍掉身上的雪。 “畜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嘛!”出乎我的意料,大哥的声调显得很轻松, “礼三,去把球棒找回来,要是落在敌人手上,那可是男人的耻辱啊!” 红色的球棒掉在远处的雪堆中。 “不过这样也好,和他交战这件事本身就有意义。” 大哥似乎一点败北的懊恼也没有。 我一路抓着大哥的手臂走回家。 母亲经营的二手衣生意由大哥来接手,但是一直不顺利。大哥根本不喜欢去 店里,所以东西怎么可能卖得出去? “真讨厌,一大早就得学商人向客人低头打招呼的。不要做了嘛,这种不景 气的生意。” 大哥找来几个人,一口气把店里的存货全叫价拍卖光,连店面的权利也卖掉 了。没两三下二手衣的生意就关张了。 “我们家里有两个年轻的女人在,不好好利用一下怎么行啊!” 大哥找了这个理由,于是便在港口附近的餐饮街开了家酒吧,店名叫做“都”。 大约有十张榻榻米大,装潢得很像大正时代①的咖啡厅,是个小小的酒吧。狠下 心买的留声机里,播放着大哥最爱的探戈舞曲。大嫂和大姐顿时化身舞女,在窄 小的空间里,陪客人起舞。 “和男人跳舞时,胸和胸不是会贴在一起的吗?那时候就可以知道对方的荷 包有多饱。如果是厚厚一叠的话,就要想办法让他把钱全掏出来。” ---------- ①大正时代为1912年一1926年。 天生就是美人胚、又喜爱华丽花哨的大嫂,似乎很乐在其中。 大姐从街头广告宣传公司下班后,就到店里帮忙。她的纯清正是卖点。 “立花先生看起来虽然没什么钱,但我喜欢。”大姐往往对年轻的客人比较 热衷。 店的后头有一间三张榻榻米大的厨房,大哥总是待在那里。当然和店面之间 有一扇门,大哥在墙壁上凿了个小洞,从那里观察店里的一切,然后指挥女侍们。 然而,生意并没有想象中的好。 “太老实干的话,是做不了什么生意的啦!”大哥于是开始尝试做假威士忌。 大哥在白酒里加入茶色的液体糖浆,搅拌成威士忌的颜色。然后,再将香料、 砂糖倒进罐子里摇一摇。根本是乱搞一通的作法。他自己明明不会喝酒,还颇像 一回事似地品尝自制的酒。那表情像极了死去的父亲。父亲是日本酒的酿造商, 常常一口口品尝检祝酒糟的酒。把酒含在口中,发出噜噜噜的声音,确认酒的味 道后吐掉。大哥的神情正是父亲品酒时,将整副精神集中在舌头上的模样。行为 虽然是冒牌的,但是表情却跟真的一样。 “做冒牌酒不是更费工夫吗?” 即使大嫂讲得很对,大哥却一点也不理睬,“我只是照我所想的去做而已嘛!” 他真的把假酒带到店里。 “喂!这杯威士忌的味道好像怪怪的喔!” 大哥和察觉到假酒的客人发生过好几次的冲突,自然而然地客人就少了。酒 吧从开张到歇业,时间不到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