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雪融时节,一箱过了季的橘子被送到酒吧“都”来,是从名古屋寄来的。木 屑里塞的不是橘子,而是满满一箱的注射药罐。 “这是什么啊?”我问。 “是费洛朋,你知道的嘛。就是那个会使人变勇敢的药啦。” 大哥瞪着的眼睛一动也不动。 “你不要碰这种危险的东西嘛!” 美津子怯怯地说道。 “仅此一次,是用来应急的啦。” 大哥不理。他在大白天里,将所有的窗帘全拉上,屋里像个魔窟似的。大哥 把大量的注射药罐分成五瓶或者十瓶的小单位,装进白色的纸袋里。 我也跟着帮忙。堆积成山的注射药罐,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像钻石一样呢。”我说。 “是啊,是有那个价值啦!”大哥答道。 大姐边哭边帮忙。 我害怕得双手发抖。手中的注射药罐,因碰撞而发出铿铿的声音,一不小心 就要破碎似的。 “礼三,拿去!把这个送过去,默默地收下钱就可以了,懂吧?” 趁着黑夜将费洛朋交给买方的跑腿工作归我。 码头的地面上尚有许多残雪,那是一度融化过了又再次结冻的、像粗砂糖似 的脏脏的雪。 “小子!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一个男人从阴森漆黑的仓库里走出来,对我说道。 “小子!快拿来!” 男人的手因为病发而抖个不停。 “钱呢?”我问。 “不先试一试,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真货啊!”男人瞪眼。 我把十包各装了五瓶注射药罐的纸袋交给男人。 男人贪婪地打开纸袋,取出五瓶注射药罐。他用粗粗的注射针筒,将五瓶药 罐内的透明液体一一吸入。然后在左臂上系上橡皮带,将注射针插进浮现的血管。 男人的脸色渐渐恢复生气,他的表情和当年我在小樽的阁楼里看到的大哥一样。 这个男人也一样地舔了舔嘴,像头饥饿的兽,很下流。 我像把风的门房一样,巡视着四周,双脚颤抖不已。 “喂!这个拿去!” 男人掏出三十张之多的千元钞票给我。我拿到手后,头也没回,便一溜烟儿 跑掉。跑着跑着,我觉得钞票已被自己的汗给儒湿了。不论重复几次这个工作, 总是令我心脏痛得厉害,每次都觉得很想吐。 “辛苦你啦!” 大哥暗淡无表情地收下钞票,往口袋一塞后,便出门打麻将去了。大概又是 好几天不会回来了吧! “大哥!” “什么?礼三。” “大哥,你把我送去当养子好不好?” “你怎么又来了。” “因为大哥太辛苦了嘛。” “什么嘛,真无聊!” “才不呢,我不想看到大哥那副忧郁的表情嘛。你不用管我和大姐也没关系 呀!” “哼!你别说大话!” “你只要照顾好妈就好了啦!” “礼三,你今年几岁了?” “十四岁。” “那就没关系了。” “什么没关系啊?” 大哥一拳打在我的脸上。 他的眼睛冒着火,真的冒火了,是白色的火花。 我倒在地上。当我一站起,又飞来一拳。这次是右脸颊。嘴里有股腥味,我 吐了口口水,雪地上出现一滩暗红色的血。 大哥大概是因为看到了血,有点不忍,第三次只给了我一巴掌。 “你别说大话!你哪里懂得我的心情?当年我从战场回来,心想你们一定会 来接我,于是我跑到难民一定会经过的品川车站,不知道等了你们几天。我在月 台上绕来绕去,中西家的人在吗?我就这样喊得声音都哑了。我以为你们全死光 了,那一阵子我天天以泪洗面哪!亲骨肉就是那样。而你,居然叫我不用管你了! 我要是丢得下的话,早就把你们给丢了啦,但是我做不到。要活下来,可不是那 么容易的事啊!” 大哥一面说,一面不停地甩我耳光。我叉开双腿,勉勉强强地站着。其实, 想逃的话是逃得掉的,不过我没逃。 “大哥,老实地工作嘛。我们一切从头来嘛!” 大哥又甩了我一记耳光。他很激动,疯了似地一直揍我。我头昏眼花,整个 人瘫在雪地上。 “你懂了吧!好好反省!” 大哥转了一圈,然后快步走向融雪的道路上。他耸动右肩的毛病又犯了,一 边走,一边上下地抽动右肩。我就那样瘫在雪地上,一直注视着大哥的身影,而 大哥连头也没回地就离开了。 “不过,我非常理解大哥的心情。我也很希望时光能倒流,回到从前。” 大姐一边为我涂上碘酒,一边浮现出怀想过去时代的表情对我说。 “只是,大哥他出手也太狠了吧!” 连照镜子都觉得可怕,我的脸整个肿了起来。 “大哥和大姐当年真的是备受呵护啊。” “我永远忘不了的。有时候夜里还会被梦惊醒呢!” “你会不会是一直把现在的生活当作是一场梦,梦醒了便回到从前?” “对,正是如此啊。明知道是不可能的,但是却没办法呀!的确,那样的世 界曾是存在过的。” “不过,它也的确消失了。” “我可不想承认呢!” “在我看来,大哥和大姐真是可怜。你们拥有太多美好的回忆了。” 用卫生筷夹着棉花为我上碘酒的大姐的手停了下来。 沉默不语的大姐,一定是沉醉在过去的回忆里—— 大哥政之只要大学一放暑假,探亲回来时,家里便一阵骚动。因为是中西家 的继承者、少爷的归来。 大哥还只是个学生就搭飞机回家。而他抵家的那晚,一定会举行演奏会。卸 下纸拉门,打通三间十二帖的和室,就成了一个大会场。然后在会场铺上坐垫, 并且在会场摆饰着挂轴、花草的位置前方放好一把椅子。由于家里是做酿酒的生 意,所以家中有许多酿酒师傅。那些师傅和他们的家人把会场挤得满满的,大约 有五十多个人,等待着大哥上场。熄掉灯光后,只有椅子周围是亮的。 身着学生制服的大哥,抱着手风琴登场,全场拍手欢迎。 大哥毫不怯场,毫不犹疑地坐下来,缓缓地开始演奏。《昆巴鲁西达》《梦 之探戈》、《天明》…… 父亲和母亲用充满疼爱的眼神凝视大哥。他们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不已。 与其说酒厂的师傅们听了大哥的演奏而感动落泪,不如说是被大哥刚从祖国日本 带回来的气息勾起思乡的情怀。大哥满面春风,得到掌声后,笑眯眯地又接着继 续演奏。 昂贵的手风琴上,镶着闪闪发亮的贝壳,那光芒反射在大哥脸上。 大哥的演奏结束后,母亲便会乘兴取来三味线①开始演奏《越后狮子》之类 的长歌。然后,又换成流行歌曲《快,幌马车》、《夜雾的马车》、《人生行道 树》、《行道树之雨》、《谁不思故乡》。最后一定是手风琴和三味线合奏,全 场大合唱。 大家高声歌唱,边哭边唱。 大哥的演奏会就在泪水和喝彩声中结束。 ---------- ①为日本传统之拨弦乐器。 然而,后来大哥被应征入伍了。有一次,大哥在飞行训练中出了差错,他驾 驶的红蜻蜓坠落,起火烧掉了。父亲为了表示赔罪,还捐了一架战斗机给国家。 “那种事,在今天看来,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 “可那是真的喔,连报纸也大幅报导了呢!” “当年我们家还真有钱啊啊!” “坠落时,要是大哥死了就好了。现在我也就不必挨这顿揍。” “是啊,”大姐笑道,接着问我,“那你呢?你总是很冷静,是个不太可爱 的小孩,难道你没有任何回忆吗?” “我只有淡淡的幻影而已,像是场遥远的梦,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可能我记 忆中逃难的经历都太痛苦了吧,现在不管是怎么样的生活,对我而言都像是天堂 了。” “那不是和乞丐的想法一样吗?过那种日子啊,我宁可死掉算了。” “一切只能从乞丐开始,不是吗?那是现实世界啊。”“那太惨了,你呀, 一定不懂我们的悲哀。” 大姐吐出和大哥相同的台词,然后问在一旁听着我们对话的母亲:“妈,你 一定也受不了这种生活的喔。你心里一定想着:快点死掉算了,对不对?” 母亲热泪盈眶,对着大姐猛点头。 “对了,阿礼,你打算怎么办?明天开始,还会去当跑腿的吗?” “去啊,不去怎么办?” “你不是很讨厌的吗?” “讨厌啊,可是讨厌归讨厌,大哥现在是我的代理父亲,父亲说的话,我可 不敢违抗喔。” 夏天到了。 隔壁的义正穿着浴衣①,肩上系着红色的布条,从家里跑了出来,手上拿着 缀满各色纸花的斗笠。义正和我都已经到了可以戴花斗笠加入祭典跳舞的年纪了。 在花灯祭的时候,戴上花斗笠便是成年的证明。 ---------- ①夏季穿的轻便的和服。 看到义正的模样,不禁觉得他挺帅的。当地人穿上祭典的服装,果然很合身 好看。我在心里赞叹。 “东京少爷,也来和我们一起跳嘛!” 义正不断地来邀我。 “明年一定去跳。”我懒懒地回答,然后目送义正离开。 当花灯祭快接近尾声时,大哥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竟然买了两顶“跳人” 的花斗笠回来。 “喂,礼三,今年要去花灯祭跳舞啰!” “大哥,你不是说过,外地人只要在一旁静静地欣赏就好了吗?” “我突然觉得很想跳一次看看嘛。” “大哥?” “嗯,奇怪吗?” 我不敢应声,但真的很奇怪。 “花灯祭啊,不叫‘舞’,而是用‘跳’的!” “还不是一样。” 参加祭典的跳舞,这种寒酸的事情一点也不像大哥会做的。这其中一定有什 么原因吧? 那是我到青森后第七回的花灯祭。 我和大哥穿上浴衣。大哥肩上绑了黄色的布条,而我则系上粉红色的布条。 我们头戴花斗笠,脚套自布袜加草鞋,手持扇子。 “干吗非弄成这身女人似的打扮不可啊?” 大哥难为情地抱怨道。 “我早就想做这一身的打扮了。” 我兴致高昂,这一身装扮真是魅力十足。 游行的花灯约有数十台。那些花灯有的是镇上志愿者的作品,也有些是大企 业为了宣传和振奋员工士气而制作的。原则上,参与祭典的大人或小孩,都是归 属在镇上的队伍或企业团体里的。也因此,祭典才热闹非常。不过,当祭典达到 高潮时,四方的跳人便到处乱闯,那些表面上的规则,谁也不管了。我和大哥, 也就是外地人的我们,遇到中意的花灯队伍使闯进去跟着一起跳,像我们这种参 加者也很多。 凡事喜欢按照自己意思做的大哥,跳着自己发明的很差劲的舞步。 我看了看周围的人,有样学样,认真地跳着。 “大哥,你怎么会想来跳呢?” 我边跳边问大哥。 “当作最后的纪念嘛。” “最后?” “嗯,我决定要搬到东京了。” “东京?总算要去东京了啊!” “我受不了永远闷在这种乡下地方。” “那,什么时候去啊?” “等这个祭典结束了,我就先到东京把一切准备妥当。然后,过年时全家应 该就是在东京团圆了吧。如何?高兴吗?” “高兴呀!” “那就跳吧!把平时郁闷的心情全发泄出来,好好地大跳一番!” ‘我们闯进弁庆的跳人里吧。“ “喔。” 大哥在花斗笠下,似乎边笑边说了些什么,但因为被大鼓及笛声给淹没了, 我并没听清楚。 以松绿为背景,手持金刚杖、姿势夸张的武藏僧弁庆的花灯来了。首先是女 舞群排列整齐地跳着群舞,然后是头戴花斗笠身着浴衣的无数男女跳人,挤在一 起舞动。其中还有人在花斗笠上装上小灯泡,一边让灯泡一闪一灭,一边跳着舞。 大哥跳进那个队伍。 原来大哥突然想要在祭典里跳舞的理由是因为要去东京啊。他一定相当烦恼 吧?我有一股冲动想追上大哥,赞扬和支持他的决定。只是,才一不留神,就搞 不清楚哪一个是大哥了。每个人都穿着类似的浴衣,绑着一样的布条舞动着,脸 更是被花斗笠以及手巾遮住,看不到。即使大叫,在这片嘈杂声中,也不可能听 得到的。我被人潮挤得动弹不得。 大哥的踪影消失之后,我无意间忽然领悟到他之所以想在花灯祭跳舞的真正 原因。我心想,他一定是想趁着混进人潮而忘记自我,把自己当成一个简单的个 体吧?也就是想从自己的宿命、噩梦中逃离出来。他甚至想放弃自己,想从这世 上消失。 此时,我真的很想对大哥说几句温柔的话,然而,找了又找,终究还是没找 到他。 让我也未忘记自我吧!从这世上消失吧!莽撞地跳吧!于是,我又跳进人海 中。 “东京少爷,你也来跳啦?” 突然有人拍我背,我回头一看,是义正。 “嗯,第一次跳,你也教教我嘛!” 我脱口用津轻腔说。 “来,和我手牵手。” 义正握住我的手。 “义正,我们家要搬去东京了。” “什么时候?” “今年啦。” “真的啊?东京少爷真的要去东京啊?虽然舍不得,但是好事一桩嘛。” 义正很清楚我家的一切。他所谓的好事一桩这句话里,充满了真心的同情之 意。 我把要搬到东京这件事想得很美,内心非常兴奋。仿佛我所受的一切屈辱全 都平反了似的,这么一想,让我面对义正时充满了骄傲。 “要写信回来喔!” 义正用力握紧我的手说。 “会啦,我会写的,你也要回信喔!” 我也用力握了义正的手。我们手拉手舞蹈着。 鸣神上人、渡边纲等亮着灯光的大花灯架在车上,渐次地绕行而来。宽广的 车道,充斥着花灯及舞动着的群众。红色、黄色的花斗笠跳来跃去的,像无数的 虫子蠕动。步道上挤满了围观的群众。建筑物的窗口,也探出人头来。人,人, 人,到处都是人。像雷鸣的大鼓声,啜泣的笛声,啊!真是美妙的乐音。啦噻啦 ——啦噻啦,小朋友们高亢地喊着。我也不落人后地大喊。跳人们缝在浴衣上的 铃档声,汗味、酒味,烟火飞上天空的声音,炸得我的耳朵轰轰作响。烟火接连 不断地爆裂在夜空中,开出一朵朵巨大的花。群众的欢呼声响彻云霄。我抬头望 向夜空,火花降落在我的脸上,像花瓣似地飘落下来。一定也飘落在大哥的脸上 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