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我伏跪在暗夜里。当我望向黑色的湖面时,水面上映照着的我的脸,竟然是 具骸骨。我惊叫起来,头也不回地逃走。 就在此时,我醒了过来。是场噩梦。我的胸口紧绷,本以为是被那场梦魇吓 的,然而,左胸肋骨附近像是被针刺穿般地疼痛,我无法呼吸。房间里氧气不足。 “真子,快起来!去把窗户打开!” 我喊起了睡在身旁的真子。 真子飞跳而起,把卧室的窗户打开。冬天的寒气整个流了进来。我一吸气, 肺部便一阵剧痛。 “好痛,心脏好痛!” “心脏?” “嗯。” “我去叫救护车!” “等一下!” 我爬出被窝,反复做了大口的深呼吸,想把呼吸调整过来。结果,不但心脏 的疼痛没有缓和,反而更加严重,再这样下去,也许就要来不及了。我开始感到 害怕。 “去叫救护车吧!”我抱住左胸蹲在地上。寒意像是从体内涌出一般,即使 盖了被子也驱不走那股冰冷。 我被救护车送到附近的急救医院。然而,可能是因为半夜的缘故,急救措施 进行得很慢。 值班的年轻医师睡眼惺忪地出来。 “二十七岁的年轻人不可能心脏病发作吧!大概是肋间神经痛之类的。” 他根本没做什么大不了的检查,就如此断言。 虽然我一直嚷着“心脏很痛”,但是年轻的医师只是说: “明天早上,等循环科的医生来了,再做结论吧!” 结果,医生只为我注射了安定剂,便把我打发到病房去了。不过,可能是被 推到病房所产生的安全感吧,疼痛的感觉稍微缓和了。 隔天,循环科的中年医师为我诊疗之后表示:“是稍微严重的自律神经失调 症。” 他说了和昨晚的年轻医师类似的话。不过,他又说:“照一下心电图看看吧。” 比起昨晚的医师,他的态度是稍微慎重了点。实际照了心电图后,果然发现波形 呈现异状。 “是典型的心肌梗塞波形。” 医生这才露出紧张的神色。 “总之,要做详细的检查,暂时要请你住院。” 那是十一月十五日的事。 入院之际,我嚷着不要住共同病房,又抱怨单人病房大狭窄,我突然变得很 任性。当时只觉得,我经历了那场恐怖的心脏病发作,所以有权利随我任性到底。 虽然明知道自己没那个身份地位,但我还是住进了宽敞的特别病房。 躺到病床上后,我的心情才安定下来。 “真子,你去把孩子拿掉好吗?” 我简直是任性到底,脱口说出了如此残酷的话。 “不行啦,都已经六个月大了。” “真的不行吗?” “肚子里的孩子在动,是活生生的呀。我怎么可能去把他拿掉呢?” “我完全没有当父亲的信心。” “你不是说过想要孩子的吗?” “我是说过,但是现在不一样。” “你太自私了!” “我根本没料到会得这种病啊!” “你该不会有一天对我说‘分手吧’这样的话吧?” 我没有回答。似乎是因为我挂念着自己受伤的心脏,所以失去了对他人立场 的同情与回应吧?对我而言,自己的性命才是大问题,而其他的事情全变得无关 紧要了。我只想利用所剩不多的人生,为自己而活。 “你真是自私主义者啊!” 真子说道。 “是啊!” 我回答。 “太不负责任了。” “是啊!” 过了一个礼拜,大哥和大姐来探望我。 整个病房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中。 “特别病房可真气派啊!” 大哥一进来便四处张望。 “听说你心脏突然发病,我可吓坏了呢!” 大哥站在病床边,露出一脸担忧的表情。自从上回在新桥车站前和大哥分开 后,就没有再见过面。而这之间隔了一年三个月。公司倒闭之后,大哥看起来倒 是比从前利落了些。 “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心脏病发作呢?你还这么年轻。” “不知道原因啊。” “该不会是你们夫妻间的问题吧?” 大哥瞄了真子一眼,嘿嘿地笑了。 真子一脸悲哀地听着。 “别开那种玩笑嘛。” 大姐皱了皱眉头,要大哥收敛点。 “怎样,要不要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我想妈应该会高兴的。你不是很想和 妈一起住的吗?” 大哥出乎我意料地说道。 “大哥,你怎么这么说呢?阿礼已经结婚了呀。” 大姐锐利地瞪了大哥一眼,不过,大哥并没理睬。 “那有什么关系?大家一起生活嘛!” 大哥不以为然地说。 “大哥,你该不会是看上阿礼快红了,所以想投靠他吧?” 大姐望着大哥的脸。 “我这个做大哥的,怎么可能会去巴望弟弟赚的钱?我不过是想,要是妈看 到我们兄弟俩感情融洽地生活在一起的话,一定会很开心,如此而已嘛。” 大哥歪着嘴角说道。 “喔,是吗?那就好。我是担心,大哥该不会又要从真子那里把阿礼抢过来 吧!” 大姐半开玩笑地说完后,面向我再三叮咛道: “你可要好好对待真子喔。” “反正又不是今天明天的事,慢慢考虑就行了啦。” 不知道是否因为我是病人的缘故,大哥对我始终带着微笑,而语调也格外柔 和。 他们两人说了声还会再来之后,便回去了。然而大哥的“一起住嘛,妈也会 开心的”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在我脑子里深深地留下了痕迹。 我的病名叫做心肌梗塞,即所谓的狭心症,是心脏周围的大动脉发生阻塞, 引起痉挛,而导致血液无法输送至心脏。不过,如果尽快采取应对措施,动手术 将大动脉切开,使血液能正常流动的话,对心脏就不会造成伤害。但是,如果一 拖再拖,处置太慢的话,血液流不到的心肌部分便会造成梗塞状态。如此放置不 管的话,心肌便会坏死。这么一来,就成了永远也治不好的病了,而我的病就是 这种。 结束了四十五天的住院生活,我在十二月三十日出院。那天真子开了一部深 蓝色的雷诺轿车来接我。 “你买了车啊?” 我稍稍不满地问她。 “是中古的便宜货啦。” 真子和颜悦色地握着方向盘。 “我不认为我们配得上开车。” “是吗?现在可是自用车的时代了,我觉得我们有一部车也很好啊。反正, 这是用我的钱买的,所以不必担心啦!” 真子她自己多少有一些收入,要怎么用钱是她的自由没错,可是,她连商量 一声都没有就决定买车的做法,令我感到非常不愉快。 本来打算趁新年在家好好休息的,然而,安静的日子只到三号为止。一月四 日起,街上又恢复了平日的喧闹。 房屋栉比林立,密密麻麻的窄小街道上,米店、酒店的送货小卡车发出嘈杂 的引擎声穿梭往来着。在路边玩着羽毛毯子的女孩们很吵。对面干洗店的小孩哭 闹着。那孩子的母亲,扯着尖锐刺耳的嗓门训斥着。小孩哭得更加凄厉。隔了三 间远的铁工厂里,传来铁锯切割铁片的声音,把所有的噪音全切开了似的,无止 境地咯吱作响。 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我把这种嘈杂的声音解释成是小镇的气氛,是浓厚的 人情味。我对这一切感到舒服愉快。然而,当我出院之后,这些声音在我耳中, 全变成了只是为了讨生活而发出的粗糙杂音。 为了躲开白天的噪音,我到浅草寺内的青空将棋道场去下长凳将棋。回来时, 对面干洗店的老板套着邋遢的白色围裙,站在街上问我: “你是靠什么糊口的啊?” 他觉得我这个每天不出外工作的人很可疑。 “我干小偷啦!” 我这么一答,他吓得瞪大了眼。 “你放心,不对邻居下手可是当小偷的仁义喔!” 我这么一说完,他便落荒逃回店里。 天一黑,附近的人家便陆陆续续将铁门拉下。那种刺耳的声音,刺进我的心 脏。再继续待在这里的话,我的心脏病很有可能再次发作。 “真是吵死了!” 我烦躁地说。 “这里是浅草嘛,习惯之后,你就会发现,没有任何地方比这里住起来更舒 服的。” 真子没理会我的不满。 我对在这个镇上土生土长的真子都开始觉得厌烦。 我把所有的窗户全关上,然后对真子说: “喂,你不想和大哥一家同住吗?” “为什么你那么想和大哥他们一起住呢?” “我不是想和大哥一起住,我是想和妈一起生活啦。大哥不放走妈,所以只 好和大哥一家同住了。” “算了吧。” “不行啦,大哥的工作再怎么搞也搞不出一个名堂的。我一想到妈就这样被 丢在小房子的角落,被视为累赘然后终其一生,我就无法忍受。” “可是,那是大哥的责任不是吗?” “我无法装作不知道呀!明知道妈的日子过得不好,叫我如何能吞得下美食 啊?” “不能用金钱来援助吗?” “大哥的自尊心可容许不了那种事的。不用点自然的方法是不行的。所以, 除了一起住以外,别无他法了。” “要跟妈住,我是很乐意啦,可是要和大哥一起住的话,我可不愿意喔。” “你为什么那么讨厌他呢?” “为什么啊?总之,我就是没办法喜欢他。” 真子故意在我面前颤抖了一下身子。 “你那么讨厌大哥啊?” “很抱歉,我很讨厌。我甚至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那种人是你的大哥!” “大哥碰上了你还真麻烦。” “很可怕,我在大哥面前就不自觉地相当警戒,有一种想护着你的本能,是 一种直觉。” “那我不就是个睁眼瞎子了?” “也许吧,是睁眼瞎子喔,要不然,就是你对妈的感情把你的直觉给磨钝了。 你的直觉一直是很锐利的呀!” “大哥把妈当作人质一样。” “其实你不是早把妈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我只是没说出口而已。我没有一天忘记的。” “可是,如果大哥他没提要一起住的话,那你又会怎么做?” “大哥的状况要是变得比现在更差的话,我可能会主动提议一起住吧?我呀, 希望能在妈死前给她过过好日子。哪怕只有一回也好。” “你突然说这些话很奇怪啊。第一,讲这些漂亮话,一点也不像你的作风, 好像有什么企图似的。你该不会是明知道我和大哥处不来,一定不会想和他们同 住,而拿这道难题逼迫我吧?” “你这么说就太过分了。” “拿孝敬母亲当盾牌,太狡猾了!我这不是无法反对吗?我也不想被认为是 个无情的女人啊。” “你把事情想得那么糟糕,要怎么谈下去啊?” 虽然我这么说,不过真子所说的一字一句就像正中要害一样,使我惶恐失措。 “阿扎,我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你要当爸爸了,自己的家庭和大哥、妈之 间,你到底要选哪一边?” 真子睁大眼珠瞪着我看。 我望着远处,“嗯——”地哼了一声。 “连这么简单的问题,你都没办法回答Yes 或No,真是令人沮丧!” 真子咬着唇。 “如果你真的那么想念妈的话,那干脆就去和她住一段时间吧。我和孩子留 在这里等你。” 我什么话也没说。 “你巴望的就是这句话吧?” 真子露出僵硬的笑脸看我。 事实就是如此。然而,我的行动却完全相反。 “拜托啦,真子,一起去和大哥一家人住嘛!就这么办了。” 我双手伏在榻榻米上,低下头。 可是,真子却一字一句郑重地对我说: “很抱歉喔,即使我会被你休了,我也办不到!” 说完,便陷入沉默。 真子的肚子已经七个月大了。交叉在那个大肚子前的真子的双手,像隐忍着 呜咽似地微微打颤。那影像和我遥远记忆中的母亲的手重叠在一起。 母亲的手,和眼前真子的手,形状、颜色都一样。 母亲虽然是个会为了生存而和逆境搏斗的人,不过,经常她的判断基准是来 自她的直觉。而那道直觉在身体里最快反应出来的地方便是母亲的双手。真子的 手是否也因为即将成为母亲而产生本能的直觉,所以才颤抖的呢? 我又想起母亲的好多事情。母亲病了。虽然她因偏瘫失去了右手的自由,却 因为看不过家里的贫穷,而用能动的左手将自己的金牙取下,放在手中,交给大 家。那是我高三那年的事,才没多久以前的事。 我不能让母亲那样过下去,我如此告诫自己。那份心情一点也不假。 “真子,拜托了,你要谅解啊!” 我再次伏在榻榻米上,为了不看到真子双手的样子,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