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我是石原工作室的钱谷。之前你交来的作品,嗯,对,那首叫做《雨中泪》 的歌,录音的日程已经决定了……”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我去石原工作室的时候,是在昭和三十九年的春天,距 离现在刚好两年。我当时认为那首歌的下场一定是被压在抽屉底,被遗忘了,所 以我早就放弃了。 “很抱歉,时间过了那么久……” 那个叫做钱谷的人在电话中频频道歉。不过,不管是经过两年还是三年,巨 星石原裕次郎遵守约定的这件事,真教我感到非常非常地讶异。 “拿了首不成熟的作品去,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对自己轻率的行为,打从心底感到羞耻。 “不、不,是首好作品喔。” 虽然钱谷这么说,但是,如果真的是好作品的话,不可能拖这么久的。一定 是老板石原裕次郎叫他想办法做个解决,最后没办法,只好决定录音的吧?我几 乎可以想象那个场面。 “唱那首歌的人,是我们工作室一个叫做裕圭子的歌手。” 钱谷开始说明。 裕圭子是石原工作室的新人。他们打算请在那家饭店舞厅驻唱的罗斯印地欧 斯乐团和她搭配录音。我只想着,只要自己作词作曲的歌能灌录成唱片,其他的 都无所谓。于是我一个劲儿地点头说“好、好”。 四月,女儿诞生了,取名为弓绘。既像母亲也像父亲,不折不扣的,是我们 俩的孩子。但由于我和真子正在闹别扭,所以我从来没把孩子抱在膝上逗弄过, 更别说是照顾孩子了。当时我心里尽是想着:像这种不能体谅我想和母亲同住的 心情的妻子,干脆离婚算了,而且这个念头一天比一天强烈。不过老实说,也许 当时我的内心是希望她不要体谅我,如此一来,我便可以拿这个理由来离婚。到 底为什么,母亲在我心里的地位占据到那种地步?理由可能是和我的工作愈来愈 顺利有关吧?如果一直这么顺利的话,我一定可以过比一般人更好的日子。我想 让母亲过那样的生活,我想看母亲充满幸福的表情,我想好好地宠爱母亲。不, 想宠爱的只有母亲吗?也许我最想宠爱的,其实可能是我自己吧? 《雨中泪》虽然很平实,但却卖得很顺利,应该可以成为我的第一首卖座歌 曲。我的身旁渐渐起风,仿佛再多跑一圈,身子便会轻飘飘地飞离大地似的,我 可以感觉到那阵风的流动,像是第六感所感应到的前兆。 如果我飞起来了,那么一定可以看到我前所未见的另一个世界吧?我会有应 接不暇的工作,当然钱也会滚滚而来吧?而声名也会跟着大噪吧?还有,和无数 女人的爱情?然后,我会更上一层楼,活跃于这个世界上也一定办得到吧?但是, 为了那样的人生,我必须拥有自由,我渴望那份自由。 为了追求家庭的那种安定与幸福,我在不久前才刚结了婚,然而,现在却已 经感到厌烦了。这是个多么无理的想法啊!我很清楚这个想法是不可原谅的。 也许是因为这一切,于是我选择了当孝子,作为我的最后手段。 把母亲搬上台面,逼迫妻子分居。是勉勉强强地把她逼同意的。 大哥像是解读出我的心理似的,三天两头打电话过来。他语带谄媚地说: “喂,你也来看看妈嘛,她多想你啊,好久不见,大家一起吃顿饭吧!” “嗯,好啊,吃火锅好了。” 我兴冲冲地来到田无。到了那里一看,大哥的家是幢小小的两层楼独栋屋。 一眼就看出来平时大哥常挂在嘴边的景气差的模样。 九年不见的母亲,头发全白了,已经完全是个老太婆的样子了。她一见到我 便哇哇大哭,并且拖着她行动不便的身体爬向我,不断地触摸我的双脚。 “不是幽灵啊!好端端的,有脚啊!” 我一坐下来,母亲便用左手摸遍我的肩、胸、头、脸。她用尽全身的力量, 表达对我们兄弟和好的喜悦。 大嫂美津子被我打断的牙齿,已经装上假牙治好了。从前争吵过的事情早已 销声匿迹。这使我安心了不少。 大哥的孩子们,智子十七岁,美以子十二岁,老么的长子哲雄九岁。不过, 他们全叫我“大哥哥”,把我当成亲兄弟般地亲热着。 晚餐吃的是我买去的上等牛肉火锅。大哥一家五口,加上我,围绕在母亲身 旁吃的这顿气氛融洽的晚饭,其实是我长久以来的梦想。如果真子和弓绘也在场 的话,应该是一幕漂亮的画面,不过那个念头一瞬间便像远方的闪电似的,一闪 即逝。 想早日实现在妈有生之年和大哥一家生活的愿望,成了我难以更改的目标。 大哥像是往我脑子灌进什么暗示似的: “首先就是要采取行动啦!” 他不断重复地对我说,建议我离开那个家。 于是我搬出浅草的家,准备一个人住。表面上是要让真子知道我坚定的决心, 认为我之所以会采取这种迫不得已的手段,全是为了促使她回心转意。但是骨子 里,我早就预料到真子才不会因为我这么做而改变心意呢。我所做的事情,其实 是一种深谙对手性格的计划性犯罪。 我租了一间位于赤板川町一栋五层楼设电梯的公寓四楼的房子,房子里什么 家具设备也没有,于是我便和大哥一起到百货公司采购。我得意着自己的皮夹里 塞满了钱,所以买东西时连价格也没问就买了。桌子、椅子、沙发、床由百货公 司负责运送到家。但由于冰箱马上就需要用,因此,便用出租车先载回家。 我和大哥两人,气喘吁吁地把冰箱从一楼搬到四楼,搬运的途中,我的裤底 “啪——”地裂开了。 “听说裤底破洞,可不是件好事喔!” 大哥像是在说笑。 “裤底破洞了,有什么意思吗?” “大概意味着你的罪行即将暴露吧?” 我虽然觉得这句话很愚蠢,但随即感到一阵哆嗦,这两种心情交错在一起, 使得我瞬时缩回了嘴边的笑。 我们俩汗水淋漓地把冰箱搬进屋里后,便去附近的超市买回一些该摆进冰箱 内的东西。回到家后,正当我把大纸袋放下时,重重的铁门发出令人悚然的声响, 打了开来。回头一看,真子站在那里。 我被这一惊,吓得屏住气。真子这女人怎么老是神出鬼没的? “阿礼,你在干吗啊?” 她是怎么知道这地方的?难道是碰巧遇到购物中的我们而尾随来的吗? “就是你看到的嘛。我正在打点一些生活必需品啦。” “这我当然知道。什么嘛!兄弟俩步调一致,像恋人似地去超市买菜,真恶 心!” “这话怎么说?” “难道不是吗?我从没见过有这种协助弟弟离家出走的大哥。大哥,当弟弟 要做傻事时,去阻止他的人才叫做大哥,对吧?你怂恿阿礼离家出走,到底是什 么意思啊?我们已经有孩子了呀!” 大哥被真子来势汹汹的气势给压下去,畏头缩脑地点了根烟。 “喂,真子,你稍微冷静一下嘛。” 我没有其他话可说。 “你才是该冷静的人呢!” “事情会变成这样,你的倔强脾气也是原因之一啊!” “我哪里倔强了?我只是说了应该说的话而已。我哪里错啦?你不只是任性, 你们两个都不正常啦!都这把年纪了,也各自有家庭,居然会想住在一起?你们 兄弟真是不干不净的!” “外人是无法了解我们兄弟的心情的啦。” 大哥微微得意地说。 “是吗?阿扎,你被大哥给催眠了,你就为了要和妈、大哥一家住在一起, 连妻子、孩子都不要了,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很奇怪吗?啊?为什么?” “我可没说不要你们喔。” “事实就是如此嘛。你这不是不要我们了吗?” “我说要大家一起住的,是你不赞成的,不是吗?” “我只是在等你脑子清醒啊。” 真子直盯着我看,我无法正视她的双眼。 “这种女人,干脆和她离婚算了!要律师的话,我来介绍,要几个有几个!” 大哥用绝然的口气说道。 真子听了大叫起来。 “太过分了!大哥,你太过分了!” 从真子身后的大厦群缝隙中,正好可以看见满天红通通的晚霞。 真子不客气地走向前,从放在房间入口处的纸袋中,抓起苹果、鲜奶瓶、海 苔罐等,“什么嘛,这些东西!”说完,不是朝向我们,而是朝向我们身后的玻 璃窗掷去。 玻璃不断地发出破碎的声音。真子丢出去的东西,从四楼掉到中庭的水泥地 上所发出的破碎的声音也听得见。两片大玻璃窗被砸得一干二净。 等到已经没有东西可丢时,真子“哇——”地哭了起来。然后,转身重重地 摔上铁门离去。 “真是个难搞的女人!” 大哥说完,笑着望了望散乱不堪的房间。由于茶叶袋也被扔了,所以房间里 散了一地的茶叶。我的耳里回荡着玻璃的破碎声和真子的哭闹声。那些声音一直 拖着尾巴响在耳边。 “真子,你等等,我有话要说。” 我冲出去,大声地叫真子,可是早已不见真子的踪影。 如果她在的话,“我决定不和妈一起住了。”我打算这么说的。 但是,我想她应该不在了吧。如果不在的话,就这样了。有一种类似打赌般 的念头。 我俯视没有人影的楼梯发呆。 是因为大哥对我说“一起住吧”,我才燃起那个念头的吗?真的是那样吗? 或者,不是那样。会不会是一开始,在我的内心里就有想和真子分手的想法?而 正巧大哥给了我鼓动的一句话。我只是把那句话当成渡船、当成手段,企图加以 利用罢了。我搞不清楚哪个在先、哪个在后。怎么样都无所谓,总之,我想和真 子分手。 有一件事,是我即使抛弃家庭也想做到的。那东西是非得我回到单身生活, 悠游自在地振翅出发,否则无法到手的。而且不能性急。我有心脏病,要是再发 作一次的话,准没命的。所以我……所以我,我找不到接下去的话。愈想掩饰, 愈显得那是个谎言。 只要活着,任谁都会伤害到别人的。想不伤害到任何人而生存下来,是不可 能的事。邂逅到的人,相爱的事,都是没办法的。事情不能顺利进展,也是没办 法的,不是吗? 我回到屋里。 “真没意思,大哥,我们出去玩玩吧!” 我抓起刚才脱掉的上衣对大哥说。 “好啊!” 大哥神采奕奕地站起身。 我们在银座的酒店喝了酒,我带着在“海鸥”打工的真知子,而大哥则带了 之前在新桥车站猎到的妖艳女人,我们一行来到高轮的夜总会。 舞台上,罗斯印地欧斯乐团正演奏着拉丁乐曲。映着七彩灯光的舞池里,几 对男女正面对面,踩着伦巴的舞步。 夜总会里的客人几乎都是成双成对的,他们仿佛连红色的烛光都顾忌似的, 紧紧地互相依偎。 菅原洋一登上舞台,演唱《我不愿知道》这首歌。 我不愿知道 你的过去 菅原洋一那宛如在女人耳畔轻语的歌声一流泻,整个夜总会的气氛便显得华 丽起来。没有人能定坐在坐位上,男人和女人手牵手步向舞池。整座舞池全是沉 浸在爱恋气氛中相拥舞蹈的男女。 我屏气凝神地聆听这首自己作词的、正持续发烧走红的歌曲。那是一种令人 哆索似的、让手心冒汗似的、难为情似的、想大叫快哉似的、不可思议的战栗和 恍惚。 客人们全浮现出愉快的笑靥舞着。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同样的光景。对了,十 八年前的春天,正是大哥所买的渔网将会有鲱鱼群入网的丰收预感的那天。三更 半夜里,增毛的海岸上从各地涌进了大量成群结队的人们。眼前的画面不就和那 光景一模一样吗?“和海猫一样,人类凭感觉也可以知道鲱鱼来不来的。”连网 主的儿子荣治的声音都历历在耳。 我和大哥也拉着女人混进被跳着舞的男女挤得快满溢而出的舞池里。 菅原洋一看到我,他边唱边对我微微一笑。我也笑着轻轻挥手示意。我被自 己即将展翅飞离大地的预感笼罩着,感到些许激动。像是我的身体飘浮在离地大 约一米的半空,脚踩不到地面的感觉。 我抱着女人一边舞步,一边对朝我而来的大哥轻轻地说:“大丰收喔。” “什么意思?” 大哥摸不着边。 “我是说,我有鲱鱼上网了啦!” 我贴近大哥耳边说道。 大哥一脸僵硬的表情回道: “嗯,这是大丰收没错啦。” 上了大哥网里的鲱鱼,味道固然特别,不过,踏着自己写的卖座歌曲跳舞, 则又是另一番滋味呀! 我如此想着,抬头望了望天花板。 水晶灯球旋转着,那一颗颗灯影,变成了夏日在大水沟旁撒落了一地的煤球。 而那些无数的煤球,现在则变成了一颗颗的星星,跳跃于天花板上,像走马灯一 样奔驰着。从煤球开始的十年风雨,随着悠缓的华尔滋舞曲在我的眼前浮现,又 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