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上床这回事啊,要是不拼命来的话,哪有什么乐趣可言?” 大哥不是开玩笑的表情。 “拼了命上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反正啊,和女人上床的时候啊,就要不停地、无止尽地做到死为止啦。最 后的射精那一刹那,简直就是愈昏眩愈棒!” “拼了命的陶醉啊?有那么陶醉吗?” 我们两个今晚的伴侣拉开纸门进来。 她们虽然身穿和服,有模有样的,说穿了,就是大塚红灯区的妓女。 大哥取出两根火柴棒,将其中一根折半,然后把握住火柴棒的手藏到背后, 再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那两根黑色硫黄球齐头的火柴棒,拿到我面前说: “抽到长的人可以先选。” 我抽到截了一半的火柴棒。 “嘿嘿,不好意思喔!” 大哥将手上剩下的那根完整的火柴棒给我看后,便拉着个子较高的女人回到 他房里。大哥比较喜欢个头高大的女人。 隔天清晨七点发生地震。虽然震度只有三四级,但是简陋的日式房屋摇得很 激烈。躺在女人身旁的我,匆匆披上睡袍,冲进大哥的房间。 “起来了吗?要不要紧?” 说完后,我拉开纸门,看到大哥正趴在被窝里抽着烟。旁边的女人散着一头 凌乱的日本式盘发睡着。房间里余荡着一股两人格斗后的浓郁气息。 “你没睡啊?” “嗯。” “你到底在干吗呢?” “那还用说?别问那种蠢问题好不好!” “你玩通宵的啊?” “嗯。” “上了几次?” “六次。” “六次?那么多啊?” “严格说来是六次半啦。” “什么?半次?” “还差一点就快七次的时候,地震来了,所以第七次就没做完。” “真的还是假的?” “我骗你干吗!”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大哥的后脑勺。微稀的头发虽然全染得又黑又亮的, 然而因为刚才的几番云雨之后,蓬乱的发间还是露出了白色的发根。看起来比实 际年龄年轻十岁的大哥,也已经四十六岁了。都那把年纪了,一个晚上竟然能够 奋战六次之多。 我和大哥坐在妓院的榻榻米房里吃早餐。大哥了无食欲地放下筷子对我说: “其实,今天有个债权人会议要开。” “什么?” 是个耳生的词。 “公司倒了。” “公司?你是说日章建设吗?” “嗯。我是拼了命努力过了,结果还是束手无策。因为资金不足,要是有多 一点钱的话,一定可以经营得更顺利的。寡不敌众嘛。” “正好趁此机会别再经营公司了。” “可是我负了债呀!” “我当然知道你负了债。” “那是一笔无法马上偿还的债务。” “怎么会欠人家那么多钱呢?” “这就是五年来孤军奋斗的结果。” “没有钱那也没办法啊,你只好去请债权人放弃这笔债了。” “那怎么行得通!不还钱的话,那些债主就算不会把我扔到东京湾去,至少 也会把我整得半死不活的。” “为什么?” “因为是跟黑道借来的钱啦。” 大哥抬起稍带刺探的眼神望向我。 “金额是多少?” “一亿三千万左右。” “啊?” 由于金额太大了,使得我几乎没有真实的感受。 到底是怎么搞的?那么小的公司,居然会负一笔如此庞大的债务?我曾经去 过一回他的公司,公司是在一栋木造旧公寓的二楼。一个只有摆了四张办公桌、 仅仅一百万元资金的有限公司。就算每个人成天不工作、吃闲饭,也不可能用掉 这么一大笔金额的。 大哥突然将双掌贴到桌面上哀求我。 “拜托,你今天可不可以出席那个债权人会议?只要陪在我旁边就好了,嗯? 拜托啦,和我一起去!” “……真的只要在你旁边就好了吗?” “真的,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啦。嗯,拜托了!” “我只在你旁边而已喔。” “你愿意去?太好了!” 大哥仿佛雨过天晴似的,马上换了一副开朗的表情,然后开始动口吃早餐。 那一瞬间,我知道自己中计了,口中满是苦涩的滋味。 一到了位于麹町的大哥的公司,便看到屋内早已挤满了三十多个债权人。有 的人站着,有的人坐着。每个人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姿势,还抽着烟,全是面恶 质差的男人。狭窄的办公室里,被香烟呛得透不过气来。 “本公司的负债总额确定为一亿三千万元。” 大哥公司这方的律师说道。 大家点头表示同意。 “不过,各位……”律师又说,“如果各位愿意将目前的债权金额减半计算 的话,本公司在这一两天之内,就可以以现金偿还给各位债权人。” 喔——,全场一片哗然。 大哥扯扯我的衣袖,把我带到角落去。 “喂,这样行吧?你先帮我垫一下嘛!” “大哥,怎么和刚才说的不一样呢?” “如果六千五百万可以救我一命的话,那不是很便宜吗?喂,拜托啦,我会 记住你的恩情的。” “我哪来那么多钱啊?” “到处去借一倍、筹一筹,一定凑得到的嘛。就这么办了!” 大哥一面小心不让债权人看到,一面双手合十拜托我。 虽然我很气大哥这种暗算人的做法,但是,我还是有必要为他出点力的。来 这里的路上,我一直思考该怎么做才能救大哥。 本来是几乎不可能收回的债务,现在演变成只要将债额减半,就能收回现金 的条件,所有的债权人马上同意了。事情急转直下,就这么决定了。我就在这种 情况下被迫在两天的期限内,以现金偿还大哥的债务。 “啊,真不好意思喔,帮了我一个大忙。” 看到大哥浮现出安心笑容的脸,让我想到另一件事。大哥早上说他和大塚的 妓女做了六次半,那根本就是个谎言。其实在他的脑子里,一直盘绕着六千五百 万这个数字。 只要有六千五百万的话,就能解决。他像念经似地唱着六千五百万,六千五 百万,然后算计着该怎么将那笔债务丢给弟弟扛。一定是因为那样,大哥才脱口 说出那句话的。 隔天,我花了一整天筹钱。我把银行所有的存款领了出来,还把房子和将来 可能获得的版税收入交给音乐出版社作担保,紧急地借了三千万。 翌日清晨,我对大哥说: “大哥,走吧!” 他连站起身的意思也没有。 “我不用去啦,还钱的人是你,你去就好了啦!我还有别的事……” “大哥,是要去还你的债啊,当事人不去那怎么行?” “谁去都一样啦,只要钱还了就好。其实你也没有必要去嘛。” 大哥的话听得我目瞪口呆。 我请经纪人角津开车,我坐在前座。装了六千五百万元现金的纸袋就放在我 和角津中间。秘书泽井和律师斋藤则坐在后座,车内的音响正播放着披头四刚被 解禁的《Hey , Jude 》。 虽然还只是五月初,却是个日照强烈的大热天。握着方向盘的角津,可能是 因为身边放了一大笔现金的缘故,额头上汗涔涔的。表参道的行道树,油亮得快 炸裂似的。街头到处贴着万国博览会的海报。冈本太郎设计的太阳之塔上的那张 脸,简直就是现代的丑男怪物。我在心里想着完全无关的事。从青山,通过大木 户,直到新宿,我一家一家去拜访金融业者的事务所,一一向他们低头还债,回 收借据、支票,总共绕了二十八家。 某事务所的人对我说:“回去转告你大哥,把债务打了对折后,他要是还摆 阔在银座混的话,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还有,另一处事务所的人也说了: “告诉你老兄喔,休想赢过我们这些专业的人,手段不一样的啦!给弟弟添麻烦 的滋味可不好!我们再也不和他玩了。” 一千万元的钞票一束大约有十公分厚,眼看着六束半的钱愈剩愈少,就算我 的金钱感觉再怎么错乱,胸口的痛楚仍是相当激烈的。 当钱还得干干净净、一张不剩的时候,我的眼角湿了,好一会儿无法言语。 “等值于这个家一栋以上的钱,全消失在阴沟里了。” 回到中野的家后,我好不容易才开了口,律师斋藤像是等待多时似的。 “我早就说过的嘛,一开始就得小心。要是一年前告你大哥的话,现在也不 会发生这件事了。学长的大哥患的是恶性肿瘤啦,若不开刀剔除的话,是会愈长 愈大的,那就是今天的结果了。” 说完后,他把一堆资料排到桌上。 “这就是你所谓的开刀吗?” “你在说什么啊?这是给毒瘤营养的东西!” 斋藤出声笑道。 “要怎么做呢?” “断绝兄弟关系,把这个决定公诸于世,让大家都知道。要是不这么做的话, 你大哥还会再利用弟弟的信用到处借钱的。” 斋藤毫不隐讳地说。 “可是,那就好比要大哥别用中西这个名字一样困难啊。” “中西学长,你如果再说这种善良的话,真的会一败涂地的。要是我的话, 就让大哥破产,让他当禁治产人,不那么做的话,他是不会清醒的啦!” “选举权也会被剥夺吗?” “连走在路上都不行呢!” “你的意思是说,不这样做,以后还会有什么麻烦发生吗?” “那当然了,不知道现在你大哥已经又在哪里借钱了呢!” “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事情现在不是发生了吗?学长,你这回是立刻答应代扛债务对吧? 难道你认为那是你大哥所有的债务吗?” “当然了。” “你有什么证据吗?”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说不定那只是他所有债务的一部分而已。” “你别吓我好不好?” “不、不,我可不是在开玩笑喔。中西学长,你太天真了,你的眼睛花了, 根本无法看清你大哥嘛。你大哥不是像你所想的那种人,而你却看也不想看一眼 他的真面目。” “真面目?” 斋藤板起一张严肃的脸。 “很简单,这一堆超过一亿三千万元的票据,支票、借据,是你大哥玩女人、 赌博搞出来的庞大的债务,现在要叫你这个弟弟去还债。这就是你大哥的真面目。” 我低头看了看那些文件,每张票据、借据都有大哥笔迹的签名,那手充满教 养的好字真令我作呕。 大哥公司倒闭的事件,和我为他还债的事情,被刊登在数家周刊杂志上,而 且大哥的照片也被登了出来。大哥看了那张照片后,不但一点儿悔改之意也没有, 竟然还笑嘻嘻地对我说:“我看起来也挺帅的嘛。” 我听了很不悦,讽刺地试着对他说: “大哥,你赌赢时的钱呢?偶尔也会有赢钱的时候吧!” 可是,大哥露出一脸轻蔑的表情看着我。 “你是笨蛋啊?我又不是赌徒,干吗赢钱啊?” 一时间,我因搞不懂大哥的意思而呆住了。 “赌博就是要输钱才好玩啊!” 大哥仿佛醉倒在自己的话中,一双眼睛虚渺飘荡,他从鼻子里呼了口气,那 表情看起来就像个吸鸦片上瘾的人一样,徘徊在幻境中。我的背脊闪过一种类似 恐惧的感觉。 这个人也许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