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诀别 “大哥,我真的觉得很遗憾。我赌了最后的希望,让你当董事长,把这枚印 鉴交给你。我在考验你啊,看你是不是真的变老实了。结果,你还是不行。你不 是我的大哥,什么都不是了,你不过是个没有用的废物。” 第一节 母亲打着鼾声睡着了。 眼窝凹陷,下颚塌落,宛如一张土色面具的睡脸。 “这样的昏睡状态已经持续了好几天了啊?” 我在母亲的床边自言自语。 “随时都有可能死掉的,不过如果心脏够强的话,应该还可以再撑一两个礼 拜吧。” 大哥在隔壁的房间,一边抽着烟,一边悠哉地说道。 “有时候眼睛会张开,但是好像什么都看不见的样子。妈已经有四五天连水 都咽不下口了。唉,不晓得她还能拖多久呢?” 大嫂美津子的语调冷淡,毫无感情。也许是因为就要放下长年辛劳的重担而 松了一口气吧? 最后一次和母亲见面是什么时候? 我和百合子是在昭和四十六年十月结婚的,大哥一家是在那之前搬出中野那 个家的,所以是六年前的事了。不过那一次的搬家我不在场,所以已经想不起来 到底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什么时候了。我想起坐在檐廊、望着庭院、寂寞微笑的 母亲的脸庞,我很喜欢母亲的那张笑脸。自从昭和二十七年病倒后,无法言语的 母亲,不管是带着悲哀还是寂寞的心情所露出的笑容,对我而言都是个很大的鼓 舞。然而,眼前母亲的脸上却充满了人临死前特有的浓厚的苦楚。是一张好似石 膏模型、毫无表情的脸。 母亲的影像如同一幕幕的电影片段一样,在我脑海中上演。四十七岁那年病 倒的母亲,像具会呼吸的死尸,残活了过来。每当大哥的事业失败,就得搬家。 在不断的迁徙之后,依然无法得到安顿。我原本打算给母亲一个最终的归属,而 盖了位于中野的那个家,结果还是无法如愿。 昭和四十八年五月,开发高尔夫球场的事业失败之后,大哥便悄悄地搬到大 船今泉这个地方。租来的房子是一栋上下楼各两房的小房子。母亲被安置在一楼 里间的日式八帖房。 “不管怎么说,大哥、大嫂,真的辛苦你们了。这二十五年来一直照顾着妈。” 我的口气简直像是母亲已经死了一样。 “就算是现在,换尿片还是很费劲的呢!三十年来的婚姻生活,几乎都是在 料理妈的事。说累,倒是真的很累了。” 大嫂如此卖人情地说。 “你嫁为长子之妻,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嘛。” 大哥缓和了妻子说的话。 “如果情况危急了,就算是半夜也要打电话通知我喔!” 说完,我便离开了大哥的家。 破产后的我,虽然变卖掉所有的财产,仍然还有三亿五千万元的债务。经由 债权人会议的决定,我所有的版税,不论是过去所写的歌,还是今后将写的歌, 必须全数交给斋藤律师管理。唱片公司、音乐出版社以及日本音乐著作权协会所 支付的版税,全都汇至斋藤律师事务所。那些收入首先是拿去缴纳毫无通融余地 的税金,然后,依债权额的比例偿还给各债权人,只有一点微薄的金额才是我们 一家的生活费。 为了确认债务偿还的状况,必须查看账簿,那也是不得已的事,不过,最令 我感到难堪的是,每个月必须为了领那二十万、三十万的钱而去位于四谷的斋藤 事务所。 “总觉得自己的生活费好像是受你的施舍而得来似的。” “我也有那种好像是拿自己的钱送给你一样的感觉。人真的是很奇怪的东西 喔。” 我和斋藤相互打趣,并且无力地笑了。 我们一家在目黑区的洗足租了一户月租十三万元的房子。连车子也没有。搬 家后马上就是夏天,而我们连买空调的钱也没有。天热时,百合子总是推着婴儿 车带一岁半的龙介去银行吹冷气纳凉。为了应付债权人,我的工作量虽然减少, 虽然没有如日中天的声势,我还是陆续地写出很多畅销歌曲,甚至还名列在高所 得排行榜内。然而我真正的生活,却是穷得难以告人。我必须偿还的金额太大了, 而且又有利息。不论我接多少工作,多么走红,债务的清偿还是始终漫漫无期。 看着电视上转播长岛告别球坛的棒球赛,我心想,如果可以的话,我干脆也 告别算了,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这样子一点儿也不像中西学长,提起精神嘛,我们去找债权人,请他们把 利息算便宜一点。是得再丢一次脸没错啦,不过,我陪你去,如果利息少算了, 一定可以还清的啦。”斋藤律师鼓励我。 我和斋藤一起远至名古屋、歧阜一带,拜访每一位债权人。“这样下去的话, 我只有死路一条,请把利息减算,放我一条生路吧!”我如此向债主低头。虽然 我被轻蔑、被谩骂,受尽了所有的委屈,可是一想到每低一次头谢罪,就关系到 好几百万的价值,便只好忍住熬了过来。而这个办法的确奏效,从那之后,债务 便开始明显地减少了。 破产之后,我为泽井以下的职员、弟子介绍到其他地方工作。不过,后来又 回来了一两个人,于是我便在六本木组了中西事务所。因为版税的收入全被扣留 了,使得我动不了身,也过不了日子。因此组了个人事务所,以安排上电视或广 播节目通告,接受周刊杂志的访问及演讲等事宜,来赚取现金的收入。虽然我因 为债务缠身而背了污名,不过由于尚有一点名气,这个办法总算还行得通。扣除 事务所的经费和薪水开支后,我的手边还有余裕,日子还算过得去。 把所有的责任推到我身上、然后消失无踪的大哥再次现身时,已是越战结束 后的昭和五十年四月的事了。离我破产之后,过了将近两年。 半夜电话铃响,是大哥。 “帮我筹个三百万,好不好?” 大哥简直像在嘘寒问暖似的。 “我哪来的钱啊?” “我啊,现在正陷入苦境,救救我嘛!” 大哥又使出他拿手的要赖语调。 “我还希望你来救我呢!” 我无情地拒绝了他。可是自从那次之后,每个晚上都会接到那个借大哥三百 万元的男人打来的电话。他用黑道分子特有的沙哑声音大嚷大叫、威胁、恐吓, 这种纠缠不休的攻击,把百合子吓得发抖哭泣。 过了一个礼拜,玄关的门铃响了。一开门,我看到大哥被两个像是黑道的男 人左右挟持,站在门口。 “当保证人就好了,帮帮忙好不好?” 大哥赖着我。 久未谋面的大哥,一脸狼狈的模样,而且还带着一股怯懦的表情。 挟持着大哥双臂的其中一个男人,手持小刀在大哥的脸上贴来贴去地笑道: “你难道不管你大哥的死活吗?” 我无奈地跟着去到对方的事务所。借据摆在面前,大哥先拿起笔签了名,可 是他好像搞错了,把名字签在保证人栏上。 “大哥,保证人是我吧?借钱的人是你呀!” 我纠正大哥的错误。 “什么,反正还钱的人是你,这样不是比较清楚吗?” 大哥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 “大哥,你轻轻松松的倒好喔!反正只要借到了钱,接下来就不管了。” 我带着欲哭无泪的心情,在借款人栏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大哥没有任何工作,在那之后又反复地借了钱。不,连过去两年来他超过一 千万元的生活费也落到我身上,成了新的债务。大哥的每一笔钱都是向黑道帮派 借来的,对方若是黑道分子的话,债务是怎么样也逃不了的。 该如何是好?要是再和这种大哥有所牵连的话,再多几条性命也不够用。不 管我多么努力工作,赚的钱也会像砸到阴沟里一样,消失无踪。我要想个办法和 大哥断绝兄弟关系,可是应该怎么做呢? 忽然,我想到一个点子,于是把斋藤律师请来商量。 “如果把我大哥纳作公司的员工,给他付薪水的话,我想他应该就不会再去 借钱了吧?你觉得如何?” 结果如我所料,斋藤非常地反对。 “你还是别这么做比较好。现在的话,不管你大哥做出什么勾当,我们都可 以采取与他无关的态度,要是他成了公司员工的话,到时候你一定又得帮他扛责 任了。” “我是想,反正不管怎么样,我都逃不掉帮他擦屁股的下场,那干脆就近监 视他,这样说不定比较让人放心。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勉强说服了斋藤,把大哥接到中西事务所来。我没有对斋藤明讲,其实这 么做是有我自己的一个想法的。大哥的无理已是一种病了,所以在不久的将来, 他一定会再惹麻烦的。我要趁那个时候制服他,和他永远断绝兄弟关系。这是一 个故意让他掉入陷讲的战略。 毫不知情的大哥得意洋洋地开出条件: “都五十岁了还得帮弟弟拿公事包,这种丢面子的事我才不干咧!反正你是 作词家嘛,就当会长,让我来当董事长好了,这样子我也比较好办事。” 那也好,就随他高兴好了,这样说不定大哥会更快露出马脚呢! 就这样,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有限公司,大哥成了正式登记的董事长。当然 大哥什么工作也不会做,每天就只是到公司里让大家叫他董事长,舒舒服服地讲 一些没有意义的话,然后下班回家。 不过,有时候大哥也会出一些点子。 “出一张现代日本百人咏唱的小仓百人一首①的唱片如何?应该会红的。由 山田五十铃咏唱紫式部②的诗,纪贯之③的诗则由森繁久弥来咏唱。‘久别未见, 欲前端详,奈何云覆,夜半之月。’这首诗如果由山田五十铃来朗诵的话,不知 道有多棒哪!” ---------- ①为平安时期的一百名代表诗人,各自吟咏一首诗作,汇集而成《百人一首》。 ②紫式都(约937 —约1014)平安中期之女流作家、诗人。著有《源氏物语》、 《紫式部日记》等作品。 ③纪贯之(?—945 )平安前期之作家、诗人,著有《土佐日记》。 大哥相当正经地说道。 “好是好,但是光要找齐那一百位巨星来演出,大概就得花上十年的工夫去 交涉吧?” 我一笑置之,大哥不满地噘了噘嘴。 大哥所想到的全是一些天马行空的点子,根本派不上用场。他的存在,其实 可以说是成了整个公司的包袱,不过总比他在外面借钱好多了。我继续按月支付 他薪水。毕竟大哥那里有母亲在,而那正是我最大的弱点。 母亲死了。是在她的三个孩子及他们各自的家庭成员的陪伴下走的,享年七 十三岁,是衰老而死的。 就在葬仪社的人来商讨守夜和告别式的事宜时,我们发生了争执。我和大姐 主张,因为这个家大狭窄了,所以想借用寺庙的场地举行仪式。可是大哥却说: “守夜和告别式都在这个家举行,丧主是我,我可不接受你们的指挥。”他 丝毫不让步。 果然不出所料,陆陆续续送来的花圈超过一百五十个之多,连邻居的门前都 被排得满满的。前来吊唁的客人根本没有地方坐,这个家窄小的窘况,毫无保留 地暴露出来,这使我有一种抬不起头的难堪。即使大哥一味地自称他是丧主,前 来吊唁的客人却几乎都是我的朋友,而花圈也是我在工作上来往的朋友送的。大 哥只不过是想在这个挂着他的名牌的家办丧事罢了。因为他不想让丧主这个位子 被弟弟抢走。 我看着咚咚咚地敲着小型木鱼的和尚的背影,不停地哭泣。而大哥呢,不要 说掉眼泪了,他还神采奕奕地指挥着一切呢。一会儿检视陆续送来的吊唁花圈, 指示排放的位置;一会儿又要招呼客人。 母亲的棺木消失在逗子火葬场的窑窟中时,正好是午餐时刻。我们坐在位于 凸起的浓绿小丘上的一间木造的、阴暗而粗糙的等候室中。有人送来便当,于是 大家吃起那些便当。而我却连碰也不想碰。 我站起身离开,百合子从后面跟了过来。 “亏他们咽得下口!在这种地方。” 我点了一根烟说。 “人焚烧时所散发出来的味道真的很特别喔。” 百合子似乎也屏住气,对我说。 我和百合子一同仰望了没有窗户的灰色建筑屋顶上突起的黑色烟囱。从烟囱 里,冒出一缕细细的烟。现场笼罩在一股酸味与热气和着残暑的闷热所产生的气 味之中,母亲被火烧掉了。人就是这样子去天国的吗?我望着万里无云的九月天 空如此想着。母亲的烟毫无气力,不知能否到得了天国?树林里的油蝉正鸣叫着。 大约经过了一个小时之后,黑色的铁门打开了,钢铁制的床架上,横躺着的 母亲的遗骸,像是被丢出来似的,乍然出现在眼前。淡米色的白骨虽然整个崩塌 了,但还是有人体的形状,上面飘着不是蒸气也不是烟的气体。 母亲的遗骸由大哥夫妇和他们的三个孩子、大姐夫妇、我们夫妇,以及我公 司的职员、弟子们、亲戚朋友共二十个人左右来捡拾。因为希望上天堂时五体能 够健全,所以从头开始,然后胸、腰、双手双脚,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得经由大 家齐声相互确认,再一面按照顺序用筷子将骨骸放入骨瓮中。骨瓮由大哥捧着。 看着左手捧着骨瓮、右手持筷子站在母亲头骨旁的大哥,我愕然失色。大哥 的身子小了好几圈,脸也瘦了,很寒伧的模样。像能剧①演员卸下面具、脱掉戏 服似的,很明显地改变了。 ---------- ①能剧演员演出时必须头戴“能面”(一种木制的面具),为日本传统艺术 戏剧之一。 我看着母亲的残骸,虽然已经认不太出来是人体的哪一部位,不过仔细地看 了脸部一带的骨骸,便马上浮现出母亲那张寂寞的笑脸。我在脑海中将母亲的那 张笑脸,像面具一样摘下来戴到大哥的脸上,于是,大哥便恢复了往常那张我所 习惯的脸。 原来如此啊?原来我一直将母亲的面具戴在大哥的脸上啊? 我仿佛从大哥的魔箍中解脱了似的。 自从母亲因脑溢血病倒,由大哥夫妇照顾的这二十五年来,我一直对大哥抱 着内疚之意。就算奉养母亲是长子的义务,但是照顾半身不遂的母亲并非一件简 单的事。我看在眼里,心里非常不安。而那份愧疚之意,竟变成了我被大哥挟持 的弱点。因此,每当我看见大哥时,潜意识里就会联想起母亲,而使得我的态度 软化。一种不想让母亲悲伤、希望给她幸福的心情,蒙蔽了我的双眼。就在不知 不觉中,我眼里所见的影像,成了大哥和母亲交互重叠的脸。 那么现在呢?母亲死了之后,大哥所戴的面具不就破灭了吗?连他顶上的光 圈也消失了,不是吗?赤裸裸的大哥的脸,是那么的枯燥无味,廉价而肤浅。不 管从哪个角度看,到处都是阴气沉沉的影子。就连他的笑容都有一种不怀好意的 味道。 这就是大哥的真面目啊?为了这个男人,我不知道献出了几亿元的金钱哪! 为了这个男人,我不知道付出了多少痛苦牺牲哪! 我为自己的愚蠢感到难堪。而同时,我也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这个把无数 的苦痛推到我身上、自己却泰然自若的大哥,是个离奇的、残酷的存在。我因恐 惧而使得握着筷子的手颤抖不已。 要是再待在大哥身边的话,我一定会被他给杀了的。一定要逃离大哥,刻不 容缓! 我一面小心着不被大哥发现我心里所想的事,一面看着他。 抱着骨瓮的大哥,背对着将落的太阳形成一具黑影。 “剩下的由我们来处理。” 火葬场的男人说道。 母亲的遗骨残骸连同装有小车轮的钢铁床架整个被撤走。大家默默地目送完 后,母亲的葬礼便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