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自从母亲死了之后,大哥变得老实多了。在那之前,大哥经常会找一些莫名 其妙的理由借五十万、一百万的,添了我不少麻烦,而那些毛病这时全没了。 这就是大哥奸诈的地方。只要一发现情势对自己不利,就会千方百计表现出 他可爱的一面。我不能被他的伎俩给骗了。母亲已经不在了,我看出大哥的真面 目了。想想那些因为大哥而尝尽的辛酸苦楚吧!动作要快!得尽快逃出他的魔掌。 我还在犹豫什么啊? 我拼命地警示自己,然而就是无法采取行动。我虽然痛恨自己的优柔寡断, 但是那种长年以来把大哥当作弟弟操心的习性,是没办法那么简单就摆脱的。 母亲死时,我自己作词作曲演唱的那首《有时像娼妇》,简直像是得到母亲 的护佑一样,爆炸性地大轰动,是一次起死回生的红盘。也因此,债务大幅减少。 另外,现金收入的工作也变得相当忙碌。只要有电影演出的邀约,我便参与演出, 我还曾经演了一场床戏,也在赤坂的“黄金门”舞厅演唱。 因为如此繁忙的情况,我和大哥断绝兄弟关系的决定便随之延缓了。 我虽然没有忘记,如果大哥又搞出什么烂摊子的话,就趁机和他一刀两断; 不过我心里确实也想着,如果他安安分分的,没有惹是生非的话,当然是再好不 过了。 母亲死后,经过了两年的岁月。 正是秋凉时节,也是银座的银杏树叶转黄的时候。我在鸠居堂买完东西出来, 一部鲜红色奔驰跑车缓缓地驶在黄昏堵塞的车道上。由于颜色太鲜艳了,我很自 然地瞧了一眼。一看,开车的是个年轻的女人。女人头戴耳机,随着音乐摆动着。 而坐在旁边的人竟是大哥。 大哥与我四目交会。 大哥一时露出“啊,糟了”的表情,不过他马上又挤出一个微笑,并且举起 右手,轻轻地对我敬了个礼。当我看到他那个动作时,我的直觉告诉我,大哥终 于露出马脚了。 鲜红色的奔驰跑车在四丁目的十字路口左转,往数寄屋桥缓缓前进,不过, 还是比我走路的速度快,一转眼便开走了。 去银座玩是当初把大哥接来中西事务所时所订下的禁止事项,显然的,大哥 已经破坏这个约定了。 十二月都过了大半的某一天,大哥交给我五张白色的信封说: “夏子她啊,拿给我这么多派对的入场券,叫我一定要去玩玩,你也带朋友 去捧捧场吧!” 打开信封一看,是银座酒店的圣诞派对入场券,上面写着五万元。 “哪来的女人会把这么贵的东西送给你啊?” “当然有啊。夏子啊,是我的老朋友了,这回换了家酒店工作,希望可以多 请些朋友捧场,于是自掏腰包招待。银座的女人,为了招揽顾客,也是很辛苦的 啦。” “你拿了几张?” “四十张。” “她给了你相当两百万元之多的票喔?” “是啊,唉!我也是很吃得开的喔!” 大哥的手上还有一堆白色的信封。他轻轻地甩了甩那些信封。 大哥露出那种每当他手头很阔绰时,必会浮现的愉快表情笑着。当我看到那 张笑脸时,我便十分肯定自己的直觉了。错不了的,大哥正在干坏事。可是我还 没有证据。我开始像猎人一样,冷静地思考该如何制服这头掉入陷饼的狼。 正月初二的夜里,我带着弟子相泽一起侵入位于六本木的事务所。进入自己 的事务所用“侵人”这个字眼虽然很奇怪,不过我们的行为带了一点犯罪的味道, 所以必须小心翼翼、屏气凝神地行动。进到事务所内,开了灯,事务所的前面一 间是五位职员的办公室,而里头较小的房间则摆了我和大哥的办公桌。 “我大哥都把文件放在哪里啊?” “董事长都是将重要文件放在办公桌左侧下方的抽屉里。” 相泽答道。 “钥匙呢?” “他上了锁,不过这很容易就打得开的。要开吗?” “嗯,打开吧!” 相泽拿来曲别针,将它折成钩状,插进钥匙洞里,喀喳喀喳地弄了一会儿, 不到一分钟便把锁给打开了。 抽屉里,全是银座酒店的收据。 “太离谱了!” 我全身鸡皮疙瘩。随便拿一张起来看看,都是不小的金额。全是“花之蜜” 酒店的收据,负责人是夏子。 也有两百万元的收据,那正是大哥所谓的从夏子那里得到圣诞派对入场券的 总金额。 “这本日记本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金钱的收支状况。这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相泽取出的黑色手记本正是大哥去年的记事本。大致翻了一下,每一页的备 注栏都仔细地写着金额与支出处。看到这个,一切便水落石出了。可是又不能就 这样拿走,也没有时间在这里慢慢看。 “我想把这个拿来当作证据。” “六本木的路口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复印行,我马上拿去复印。” “动作要快喔!” 相泽拿起那本记事本,飞快地跑了出去。 我再次检查整个抽屉。查到一个牛皮纸袋,那里头放了四张向民间金融业者 借钱的借据。上面记载的日期分别是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而金额也从 三百万、六百万、一千两百万,依次增加,最后一张是两千万元。借款人是中西 事务所董事长中西政之,连章都盖了。我悚然感到一阵寒意。 这就足以拿来制服大哥了,这回绝对要和他断绝兄弟关系。好,现在该怎么 做呢? 正当我脑子里想着该如何是好的时候,相泽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好,关起来吧。” 我和相泽尽可能地把牛皮纸袋、记事本,还有收据等,放回抽屉里原来的位 置。就在相泽用曲别针将锁锁上后的那一刹那,门被用力地打开了。我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是大哥! “什么?原来是你们啊……” “新年快乐!” “喔,对喔,新年快乐!” 大哥的喀什米亚大衣稍微淋湿了,上面的水珠晶莹闪亮。 “下雨了吗?” “不,是雪,小雨里夹带着雪。” “你怎么了,怎么这个时候来公司呢?” “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的吧!真是的,吓我一跳!我和夏子去乃木神社,回 程经过这里,看到灯亮着,以为是小偷,所以赶上来看个究竟啊!你们在干吗呢?” “本来要开始工作的,结果想到我把资料忘在事务所,所以就过来拿了。” “那找到了吗?” “应该有的。” 我打开自己的抽屉,在里头翻了翻,拿出像资料的文件。“啊,找到了,找 到了,走吧!”我假装找到了。但是由于太紧张了,我的心脏差点跳出来,而且 声音也跟着发抖。一股不寻常的紧张气氛充满了整个事务所。大哥的眼睛频频地 探测我的举动。我避开那道目光,愈是装作不在乎,愈显得自己的动作笨拙。 我们三个人一起离开事务所。女人在引擎发动着的车内等待大哥。这就是夏 子啊?肤色微黑,有着一双看起来颇为狡猾的眼睛的女人。 大哥在夹杂着雪花的雨中,用手遮着眼睛,一脸不快地说了声“再见”后, 便钻进奔驰跑车的前座,关上门。目送鲜红色的奔驰跑车的尾灯,我和相泽两相 对望,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正月初四下班后,我在没有其他人的事务所和大哥对质。 大哥一知道自己抽屉里的文件被发现了,气得脸红脖子粗。 “擅自撬开别人的抽屉,这种肮脏的手段你也做得出来啊?” “什么?那是正当防卫啊。” 我点了一根烟。 “那笔债我打算自己还,我可不记得我曾要求过你什么喔!” “亏你说得出口!大哥,你说,你要怎么把两千万元弄到手?” “我自有弄到钱的办法啦!” “那,为什么你从来就不会把那些钱拨到我这里来呢?大哥,你该不会不知 道我拼死命地在为你还债吧?” 大哥怔住了,陷入沉默。 “我现在拼命地在偿还的债,可全是大哥你一手搞出来的啊。” “我是有责任感的啊。” “胡说八道!好不容易债就快要还清了,而你又开始犯病,忍不住了。你的 病又开始发作了,明知故犯,大哥,你是恶魔!” “我不认为自己该被你讲成这样。” 大哥尽量不以为然地笑道。 “你说什么?大哥,你根本是虎视眈眈地打我的主意嘛!” “我对弟弟可是怀抱着爱的喔。” “爱?笑死人了,你只是在利用我而已吧。” 我大胆地、极尽轻蔑地笑道。 “兄弟是一心同体的,不是吗?” 大哥小声地嘀咕道。 “我才不想和你一起下地狱呢!我已经受够了,从今天起和你一刀两断,断 绝兄弟关系。” 大哥眯着眼,盯着远方,像是在想些什么似的,缄默不语。 大哥已经没有神通的点子了。母亲也不在了。 我打破沉默。 “不见面,金钱的援助也没有,真真正正的断缘。” “你这次就饶了我吧!” 过了片刻,大哥开口,抬头望了我一眼。 “不行,在我心里,大哥已经死了,是不在这世间的人了。所以从明天起, 要活要死都随便你。” “不过,大哥,这两千万的债,反正到最后还是躲不掉的,所以你不用慌, 我会帮你还的。但是,从今以后,你要是再冒用我的名字,即使是借一万块,我 也会告你的。如果站到我家门前来的话,我可是会叫警察的!这一次我下的决心 可不同!” “难道你要把我丢下不管了?” “对,不管了。” “你办得到吗?” 大哥无惧地笑了。 “办得到!” 我也歪斜着脸,回给他一个笑容。 沉默了片刻之后,我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用发抖的声音对大哥说: “公司的代表章还给我吧!” 大哥打开金库的锁,取出代表章,放到我面前。 “大哥,我真的觉得很遗憾。我睹了最后的希望,让你当董事长,把这枚印 鉴交给你。我在考验你啊,看你是不是真的变老实了。结果,你还是不行。你不 是我的大哥,什么都不是了,你不过是个没有用的废物。” 我把印鉴放人口袋。 “我自己也觉得很难堪啊。” 大哥丧气地说道。 “还有没有别的债务?” “呃,没有了。” “我用两千万终于买到了和大哥断绝兄弟关系的结局。” “终于?” “对,终于。” 大哥一瞬间露出像是掉进陷饼里的动物般哀怜的眼神。 “再见了,真的是再见了。” 我离开事务所,大哥好像说了些什么,但我没有回头。 我离开后,却觉得好像还有话没说完,但是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总之,我 悄悄地爬上楼折返回去。 走到了事务所门前,我听到里头传来了歌声。 “当山丘上旅店的红灯熄灭时,我胸口的灯也灭了。” 是大哥的声音,也可以说是自言自语。大哥唱着《悲伤口哨》,听起来像是 闹脾气,又像是哭泣的声音。我捂住耳朵,离开了。 那一夜,玄关的门铃响了。 “访问是哪位?” “是我啦!” 果然不出我所料,是大哥。 “大哥,你好像还搞不清楚喔。我说过不和你见面就是不和你见面的啦,你 回去吧!” 我没开门,从屋内大嚷。 “不是啦,我有句话想说嘛。” 大哥在门的那一头说道。 “我什么也不想听,你回去啦!” “开开门嘛!只要一分钟就好。听我说嘛!” 大哥的声音充满了哀怨。 “大哥,你再不走,我就要报警了!” “拜托,一下子就好了。” “百合子,去打电话报警!说有可疑男子!” 我朝屋内大叫。 百合子虽然回答“好”,却磨磨蹭蹭的,没有打电话。 “大哥,也许我很迟钝吧?一直到现在,我才有一股想把你给杀了的念头。 要是看到你的脸的话,我一定会杀了你!因为你是魔鬼!不杀了你的话,我就会 被你给吃掉!” “回去,别再让我见到你!” 我放声大吼。 我听到离开大门的脚步声。 从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大哥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下坡道。外头正飘着细雨。 大哥伫足在电线杆的街灯下,回头望了望。雨点打在他的身上,大哥皱着眉头, 好像正犹豫着要不要往回走。不过他还是继续地走下坡。雨点打在他驼色的喀什 米亚大衣上。 目送走大哥后,我责备了百合子。 “你为什么不照我的话去报警?” “可是,那个……” 百合子难过地看着我。 “从今以后,只要大哥站在家门前,就马上报警,知道了没?” “……” “我已经狠下心,不管大哥了,不管啦!” 我咬着牙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