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绊 我应该是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希望大哥死去的。我是那么地渴盼大哥的死。然 而,现在我却像失去了另一个自己一样,像失去了自己的影子般地感到难以言喻 的孤寂。 第一节 我站在增毛的海岸,遥望石狩的海。 箸别的峡湾比我记忆中所描绘的样子要小了一点。左边的箸别海角与右边的 舍熊海角的中央一带,正是当年大哥买鲱鱼网权的地方。我就站在当年看见鲱鱼 成群进网的地方。五十年前,这个海岸上因鲱鱼大丰收而沸腾,我们一家人感动 得相拥而泣,欢欣不已。我望着海回想起从前。然而,这个海边已经完全没有当 年的遗痕了。这一片汪洋,只有滚滚的海浪拍打着。岸上还堆积着残雪,只有被 海浪冲洗的岸边岩石是裸露着的。这是一片岩岸,整个海岸被鲍鱼般大小的黑色 石头所覆盖。我望着海面,寻找船影。然而,连一艘船的影子也没有,只有三两 海猫飞舞着。 海上连一条鲱鱼也没有,而天空却如昔日,是片鲱鱼阴。 太阳在西边,大哥以前说过的“女人欲哭的眼睛”,一片灰白中流泻着淡粉 红的色调。如果将太阳当作是放射光芒的眼眸,那么那只眼睛正因被忧郁的云朵 覆盖而显得朦胧。从云的内侧倾泻出桃色的光,虽然积压着的悲伤随时都有可能 倾泪而下,但是却隐忍了下来。天空和大海包围住这片紧张的气氛。 从海面吹来的微风,轻轻地拂过我的脸颊。黄昏平静的海面,像滑溜溜的油, 沉甸甸的,光辉闪亮。鲱鱼阴的彩霞就快出现了。 正当舍熊海角与箸别海角像海市蜃楼般地幻化为薄紫色时,太阳开始沉入日 本海。天空与大海着火似地变成桃色而连结起来。五十年前,大哥瞪着这片鲱鱼 阴的晚霞大叫天堂!就算死了也好!当我想起那段往事时,怀念的心情使我胸口 发热,沉醉于桃色的世界。寒冷的大气直逼过来,我不自觉地找上大衣的衣襟。 大哥死后,已经将近五个月了。然而我却还无法理清大哥这个人的真面目。 那家伙到底是何方人物啊?我一想起前阵子在热海访问几个退伍老兵的事,就感 到一阵轻微的晕眩。 “家兄的人生充满了谎言。我对家兄所说过的话,有一两个疑问,在此想请 教各位一下。这也是我今天来这里打扰各位的目的。” 我看他们的表情不置可否,于是便开始提出我的疑问。 “家兄在战争结束时是少尉呢,还是中尉?” “是少尉呀!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少尉。我们这些见习士官是准尉之上、少 尉之下的资格,在战争结束退役时才升格成为少尉的。” 其中的有一个叫中村正的人轻松地回答我。 果然是少尉!大哥开始说他是中尉的时候,正是我刚以作词家出名的时期, 在他说谎的心理背后,应该是有一种对抗我的潜意识吧? “这么说,他并不是幸存的特攻队员了?” 我试着问道。 这时,一位肤色微黑、类似陆军退役的男人答道: “是的,我们只是在那里接受过特攻教育。” “我们小月航空队的三期生很轻松,没有什么事做,成天摔跟斗玩。中西也 和我们玩在一起。” 有人如此说道。 “熊谷的航空队还不是一样,就算想出征也没有飞机可飞,也没有机油。” 也有人这么说。 “我想知道的是,家兄到底有没有出征。这么说,他并没有出征哩。”我毫 不放松地追问道。 “你为什么那么拘泥这件事呢?如果你大哥说他出征了,那你就相信他嘛。” 显然,大哥并没有出征。虽然这早在我的预料之中,不过清楚地知道也好。 也许大哥是想假装自己是特攻队的幸存者吧?如此一来,便可以把自己窝囊的人 生怪罪到战争的头上吧? “对了,刚才听各位说没有飞机,那各位是不曾作战过的了?” 我看看四周。 “是没有啊。” 有人答道,而其他人也应和般地彼此互视。 “什么?” 怎么可能?我站起身。 “家兄说他打过空战呢!” “那是骗你的。” 这回大家愉快地笑了。而那笑声多少夹杂了对大哥的轻蔑之意。 “空战?那种事我们哪办得到?我们连红蜻蜒都没毕业呢!” “啊?” 我哑口无言。 “要学会开实战机得花上两年的时间。首先得接受两个月滑翔机的训练,通 过后才可以开红蜻蜒,而且必须和教官同行飞完两百次后才能单独飞行。翻身、 盘旋下降、编队飞行等,我们都训练过了,不过,并没有进行夜间飞行。” 中村先生很仔细地为我说明。 “可是我大哥说,他在空中打了五十回的战争。” “那该不会是红精蜒的飞行次数吧?” “他还说他简直是吓得屁滚尿流呢!乘着战斗机的美国兵还对他微笑呢!” 我噘嘴争辩。 “中西还真会编故事呢!” 大概是已经听烦了,老人们的笑声显得毫无顾忌。 “家兄说他早上四点开KI45的黑色战斗机飞到濑户内海的上空,朝霞很美。” “KI45是教官开的侦察机啊!” 我的脑袋开始模糊了起来。原来濑户内海的迷人朝霞,和敌军大编队对峙时 打的那场空战全都是编出来的啊?那些竟然全是谎言!一时间今我难以置信。 我想,如果大哥在场的话,大概会仰天大笑:“怎么样?礼三,出乎你的意 料吧!” 于是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有一次,据说家兄驾驶的红精蜒坠落了,当时那架红精蜒起火燃烧,不过 他的运气好,得救了。这件事终究是从家兄那里听来的,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坠 机了?有哪位是当年和家见一起在壬生教习所共事的吗?” 有四五个人是大哥在壬生时的同期。 “着陆失败是常有的事,不过飞机起火的事有没有发生过啊?” “好像有谁掉下去过喔!” “可是没听说过中西掉下去的事呀!” “嗯,坠机事件,就算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也不可能没有印象的。” 当年在壬生教习所的人面面相觑,歪着脖子表示疑问,我开始感到惶恐。 “有一个叫做臼井的,以前在壬生和中西是好朋友,如果去问他的话,应该 可以知道答案。” 中村对我说,并写了臼井的住址和电话号码给我。 我拖着摇晃的步伐走了出来,后脑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撞击过似的。漂着海 的味道的冷气拂过我的两颊,我连招部出租车的精神也没有,一路朝向车站的方 向步行在夜晚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