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石狩挽歌》的歌碑要立在位于小樽祝津的旧青山别邸。我这次是为了确定 歌碑的建造场所,而被邀请来小樽的。 当我被问到哪一天可以来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三月二十二日。那是五 十年前,在增毛海岸,大量鲱鱼游进大哥买的网域内的日子。我没有忘记那个日 子。我早就想再见一次增毛的海了,只是增毛实在太遥远了。不过,三月那个时 候,要是在小樽被立歌碑的事挑起心中的伤愁的话,也许就会有想再往北拜访增 毛的心情吧?我如此模糊地想着。 旧青山别邸是大正时代因捕鲱鱼致富的人所盖的豪华宅第,真正集奢华于一 身。建筑物本身便是一件美术品,现在则被指定为小樽市的历史建筑,开放给民 众参观。这座宅第的主人佐藤美智夫希望能在那片巨大的黑色铁门入口左方的庭 园里立一块高的歌碑。我没有理由反对。 “一到五月,樱花会开得很美,我想要是将歌碑立在那株樱树下的话,应该 是很相称的。” 这位笑容不断的佐藤,用亲切的北海道腔对我说。 “好大的樱花树喔!这是什么樱花呢?” 妻百合子用赞叹的口气问佐藤。 “是吉野樱,树龄有一百一十年了。” 三月,庭园里还堆着雪。我仰望约有七八米高的巨大樱树,想象樱花盛开的 情景。并且,我试着想象在那下方立起歌碑的模样,果然是幅不错的景致。 “那是一首缅怀小樽风靡于捕鲱鱼时代的歌曲。而那方歌碑能立在这座和鲱 鱼有渊源的宅第里,真是连想都没想过的事呢!” 我带着率真的喜悦说道。 “这座宅院也是当年小樽鲱鱼获丰收时的遗产呢!和那首歌有着密不可分的 关系。” 佐藤也和悦地说道。 “真是不可思议的缘分啊。” 我心里这么想。 “你觉得什么形状的碑石好呢?” 佐藤问我。 “一切由你做主,石材也请你决定。” 我回答。 虽然明知道只不过是立一面自己写的歌碑就如此兴奋,似乎显得有点过分, 但是《石狩挽歌》是特别的。而且能将歌碑立在小樽的这个巧合,令我不得不兴 奋。故乡小樽的家,因大哥的年少无谋插手鲱鱼一事而失去了,我们一家的漂泊 便从那天开始。那首歌仿佛是我们一家悲苦流浪的主题曲,一直鸣唱在我心中。 那是某一天,我倾注了满身的怒气所吐出来的歌。对,是我含着泪画下的大哥的 笨拙舞步。大哥是模特儿,我是画家。也可以说,那首歌是我和大哥共同制作的 吧。由于大哥愚蠢的失败,才写成了那首歌,然后经过因缘际会才得以建立歌碑。 若要说是上天的恶作剧,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吧。不过上天好像又在对我说: “那可是因为有你大哥的失败,才有今天的你喔!”我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虽 然只是一面歌碑,但却马虎不得。 我望了望天空。刚才一直没注意的,天空布满了阴沉沉的云,是片鲱鱼阴。 “如果现在开始进行的话,应该可以在夏天完成,你觉得怎么样?” 佐藤问我。 “如果现在去的话,来得及看晚霞吗?” 我也问佐藤。 “我现在想去增毛。” “增毛?搭火车吗?” “不,坐出租车。大概要花多少时间呢?” “如果是出租车的话,三个小时应该到得了的。因为道路变得比较好走了。 可是,很远的喔。” “现在是一点半,所以天黑前应该可以到吧?” “为什么突然……” “因为我突然想看鲱鱼阴的晚霞。” 佐藤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你去不去?” 我问身旁的妻子百合子。 “不,我在饭店等你。”百合子摇摇头,“我是很想去,可是我想增毛还是 让你一个人去比较好。去那里慢慢地回忆从前的种种吧!” “那我走了。今天晚上我会回来的。” 说完,我便挤上出租车,在国道二三一号线上一路朝北奔驰。左手边的石狩 海连绵不断,灰色的浪反复地拍打着海岸,激起破碎的浪花。那不绝于耳的声音, 唤起我《石狩挽歌》的旋律。 红色筒袖的渔众嬉嚷 海猫叫了 鲱鱼来了 埋在雪堆的小屋一隅 我彻夜烹炊 从此鲱鱼哪里去了 破例问 是挂网吗 现在的海岸哪 破破烂烂 破破烂烂的了 通过海面的是笠户鲱丸 我泪眼仰望鲱鱼阴 燃烧吧,篝火 朝圣的海滨 海是银色的鲱鱼色哟 索朗节染红双颊 我拽着丰收的渔网 从此鲱鱼哪里去了 欧达默依海角的宅院 现在也荒芜了 破破烂烂 破破烂烂的了 不变的是古代文字 我泪眼梦见少女 花了三个小时抵达增毛。我为什么会大老远地来到增毛呢?难道只是因为怀 念吗?不是的,因为我欠大哥的。我没在大哥生前告诉他将立歌碑的事。 其实这件立歌碑的事,是在大哥生前开始谈的,可是我没有告诉大哥。由于 大哥对这首《石狩挽歌》情有独钟,如果告诉他立歌碑的事,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虽然我心里清楚,却只字不提,也没有告诉大姐。因为我知道,一旦告诉了大姐, 她一定会泄露给大哥知道的。大哥太可怕了。大哥最擅长用各种名目借钱了,要 是知道有这一回事的话,难保他不会马上展开行动。我怕他可能会宣称树立歌碑 需要用钱,而到处去借钱。因为大哥是那种只要一嗅到钱的味道,不管是什么谎 言都说得出口的男人。 当时大哥已是重病缠身无法动弹了,所以其实不需要担这个心的,然而,我 丝毫不敢大意,也没有去探病。因为我清楚自己的弱点。只要我一去了,一定会 忍不住脱口说出歌碑的事。其实我一直犹豫着到底去不去探病,结果还是没有去。 就这样,大哥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离开人世。 可是凭良心讲,就算自己被说成是冷酷无情,我也绝对不想告诉他。我不允 许大哥对他的人生有些许的满足而死去。债务缠身、背负污名、厌恶自己,以及 对弟弟的惭愧之意等等,我认为他应该在这些如刀割的绝望中死去,不,倒不如 说是我如此祈祷着。让大哥在人生的终点拥有值得高兴的事?那简直是岂有此理 嘛!为什么要告诉他!这是我对大哥的一个小小的复仇。而这个小小的复仇,正 包容了我对大哥的所有的愤感。 不过,今天在我亲自确定了立歌碑的场所的那一刻,我才体会到我好像做了 一件幼稚的事情,我被这个后悔的念头苛责不已。因为自己的自私而失去可以和 对方分享喜悦的机会,我怎么会做出这种愚蠢的事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的 后悔已经成为永远无法挽回的遗憾了。 晚霞消失后,天空变成一片深具死亡气息的紫色,箸别海角与舍熊海角都变 成蓝色的影子横亘在眼前。只有贴着水平线的云,在沉向海的另一头的太阳照射 下,映现出桃色光芒。 从海面上吹来的微风分外冰冷。傍晚时分的风平浪静已然结束,开始涨潮了。 打向脚边的海浪力道很强,声音也很大。 大哥的荒唐、糜烂,所有一切的一切,就像打在岩石上破碎的浪花一样,冲 撞、粉碎、消失殆尽。 我看着发出银铃一般声响而弹破的水泡,心里这么想:“这个被全世界遗弃 的大哥,现在变成我一个人独有的大哥回来了。”我被这股激烈的爱怜袭击着。 我蹲下身来,用两手掬了海水。一个月前,由妻儿的手撤至小樽运河的大哥 的骨灰,顺着流水,应该流到增毛的海岸了。我有这种错觉。我望了望掌中的水, 然而暗夜里什么也看不见,就算看得见,也不可能有大哥的骨灰的。 我望着海。虽然不见船影,却有一盏光,从远方的海面自左滑向右,宛如水 灯,在漆黑的海面上漂游着。 我应该是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希望大哥死去的。我是那么地渴盼大哥的死。然 而,现在我却像失去了另一个自己一样,像失去了自己的影子般地感到难以言喻 的孤寂。 也许大哥是我的影子吧?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大哥含笑 的声音: “你才是我的影子哩!” 我一气之下,站起身来,像是想切断对大哥的留恋般地朝漆黑的海洋大叫: “大哥,真的真的感谢你终于死了!” 没有回应。只有海浪来回不停拍打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