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舰
1923年秋天,路易丝不告而别。1926年11月,安东开始担任全职民航机驾驶员。
从表面上看起来,这三年多的岁月中安东的生活失去目标,但事实上他并没有虚度
光阴。原本安东在办公室做内勤,后来四处奔走销售货物。工作之余,安东开始学
着当一名作家。安东有了机会和朋友讨论文学、写写东西,因此枯燥无味、薪水微
薄的上班族生活倒也不难熬。
自从退伍之后,安东常说自己在写小说。1926年4 月,原本只见大纲的《南线
邮航》成为一本短篇小说。这时候他对于虚无缥缈的文学作品非常反感。他认为,
作家下笔必须“言之有物”,否则就别写了。安东不再写浪漫诗篇,也不理会讲究
文体、格式等写作理论,他想观察、诠释真实的生活。
他将所见所闻写在家书上,有时候随便抓一张纸就写,有一次甚至写在裁缝店
账单上。他的写作风格和内容极为特别,几乎每一封信都附上素描,其中有的图画
后来用作了《小王子》的插图,其他人像都是画他日常生活中遇到的人。
每一封信的笔调、字迹都不同,以符合收信人的个性。他写信给大姐时,语气
特别温柔;写给二姐的信看起来像是写给哥们儿。他和姐妹们的通信一如儿时在圣
摩里斯的对话。
另外,他写给朋友的信中净是描述无聊上班族的工作细节,他似乎有意嘲弄自
己的生活方式。他最喜欢和两个人通信——夏尔·萨勒与勒妮·索馨(Ren ée Saussine),
勒妮是他在波舒哀认识的一个年轻人的妹妹。安东写给夏尔的信大多非常冗长,巨
细无遗地描述了他如何消磨上班时间。安东的办公地点位于协和广场附近,法柏圣
奥诺尔(FaubourgSaint Honore)大道上的布瓦龙(Boiron)瓷砖厂总部。虽
然上班地点不错,但安东总是把自己写成被关在笼子里,才刚上班就等着下班。
他写道:“只有看着秒针才能让我快乐。”“打呵欠真是不错的消遣。” 他
的信就像流水账,显然上班时没事做。不过他的正事是预估新厂的获利率。午餐时
间一到,他会高喊“万岁!”接下来的句子是:“真可怕!现在是下午2 ∶05,我
又回到办公室。”
机械式的工作并没有消磨掉安东的志气,他仍然一心想成为作家。1924年7 月,
夏尔收到安东的信,信中提到他在纸片上写下小说的片段,然后想办法把纸片弄成
拼图。夏尔到巴黎时安东告诉他,自己一定不会逃避“写小说的责任”。言下之意,
夏尔有义务听他说明写作进度。安东总是强迫朋友做他的忠实听众,这和小时候在
圣摩里斯强迫姐姐、弟弟、妹妹听他讲故事、念诗的情形一模一样。
安东称勒妮·索馨为私人作品管理员,每次安东写了东西,勒妮总是立刻表达
赞赏之意。两人多年的友谊始终维持在精神层次,勒妮和他在巴黎的父母家中或左
岸咖啡馆讨论文学,安东在国外不时捎信,继续讨论未完成的话题。勒妮还记得,
每每辩论进行到高潮时,安东总会重复习惯性动作:手持一支未点燃的香烟,火柴
一根一根接着烧,然后堆满整个烟灰缸。
安东后来告别了朝九晚五的办公室生活,改行为卡车制造商索尔(Saurer)卖
车。推销员的工作使他时常得东奔西跑,居无定所,对于这样的生活,安东倒也甘
之如饴。他更是勤于写信给知音好友,联络聚会。安东找了两年才争取到这份推销
车子的工作,他觉得这工作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在巴黎郊区的索尔工厂接受为期
两个月的就业培训。虽然他很贪睡,但为了能摸到引擎,他甘愿每天六点钟起床。
就业培训结束后,安东驾着拉风的跑车型公务车Zedal Sigma 到乡下地区开拓
业务。他在巴黎第18区奥纳诺大道(Ornano)70号的泰坦妮亚旅社(Titania )住
了两年,现在终于有机会离开那间阴暗的斗室。安东常说斗室里弥漫着抑郁的气氛,
但是他的业务责任区也不见得比这更好。他必须开车跑几百英里才能绕完三个人烟
稀少的农业省份:阿列(Allier)、谢尔(Cher)、克勒兹(Creuse),小镇生活
单纯又乏味,这让安东觉得既有趣又讨厌。他通常在破落旅社过夜,漫漫长夜就是
他给勒妮写信的时候。长久下来,安东的观察力更加敏锐,并且培养出独特的写作
风格。
他用两句话形容这样的生活:“我的生命充满了蜿蜒小路,必须加速离开;日
子就在一家家歪歪斜斜的旅店之间悄然溜走。我觉得心情很差。”
只要有空,安东一定会从乡下回到巴黎来参加社交活动。有时候他会去找表姨
妈伊冯娜·莱斯特朗热(Yvonne de Lestrange ),表姨妈住在塞纳河畔马拉凯堤
道(Malaquais )的高级公寓,家里不时有文人雅士聚会聊天。伊冯娜非常有钱,
她和特雷维兹公爵(Duc de Tr évise)的婚姻结束之后,不再受到束缚,可以与
各方人士自由交往。伊冯娜的才智出众、兴趣广泛,她就像安东的大姐姐,可以包
容他的种种怪癖,包括泡澡泡到睡着,然后溢出来的洗澡水流得整间公寓都是。
伊冯娜的公寓紧邻法兰西学院,安东在这里过着不折不扣的贵族生活:有穿制
服的仆人在一旁服侍、经常有名人政要到此参加晚宴。安东常来,因此公寓楼下的
雅拉咖啡馆(Caf é Jarras )成为了他在巴黎的机动办公处。
1925年大部分的时间伊冯娜都不在巴黎,她参加巴斯德研究院的科技团,到法
属刚果的丛林部落试验疫苗。第一次出行时,安德烈·纪德(André Gide )与青
年制片家马克·阿莱格雷(Marc Allégret)陪伴在她身旁。
伊冯娜鼓励安东写作,在晚宴中,她向几位作家提到了安东的第一本短篇小说
——《雅克·伯尼的遁走》。左岸地区向来是人文荟萃之地,文学气息极为浓厚,
安东写作的消息很快传入让·普雷沃(Jean Pr évost)耳中,普雷沃当时年仅23
岁,担任新文学评论杂志《银舰》(Le Navire d'argent)的编辑。
普雷沃身形魁梧,他曾在拳击赛中折断过海明威的拇指。他自己也从事写作,
由《法国新文学》(La Nouvelle Revue franaise)为他出版。这家出版社的赞
助人来头不小,包括纪德与加斯东·伽利玛(Gaston Gallimard),他们都是伊冯
娜家里的常客。普雷沃的年纪比安东小两岁,但是因为他在文学界资历较久,因此
安东总是把他当作哥哥。
经由普雷沃的引介,安东开始接触奥迪埃翁大道(l ’Odéon)上独特的文艺
圈。这条路上有两家国际知名书店,店长分别是一位美国女性与一位法国女性。路
的一边是西尔维亚·比奇(Sylvia Beach)的“莎士比亚与朋友”(Shakespeare
and Company ),费兹杰罗、海明威、乔伊斯等人经常来访;另一边则是阿德里安
娜·莫尼耶(Adrienne Monnier)的“爱书人之家”(La Maison des Amis du Livre),
这里的常客包括纪德、安德烈·布勒东(André Breton )、纪尧姆·阿波利奈尔
(Guillaume Appollinaire)、路易·阿拉贡(Louis Aragon)与保罗·瓦莱里
(Paul Valéry)。
1926年,身体结实、未婚的阿德里安娜·莫尼耶正值43岁。1915年时,做邮差
的父亲将所有积蓄交给她开书店。10多年来,阿德里安娜对于文学的热爱丝毫未减,
书店俨然成了伽利玛派作家的集会地点。1925年,阿德里安娜决定将书店的微薄收
入全部用来资助《银舰》月刊。尽管各界慷慨解囊,但《银舰》从一开始似乎就注
定失败,最终在一年内停刊。阿德里安娜必须设法偿还债务。《银舰》向法国读者
介绍海明威(伽利玛也立刻与海明威签约),并且鼓励文坛新人写作,其中包括安
东。阿德里安娜说:“安东是我们中最闪耀的文坛新星。”
《雅克·伯尼的遁走》经过删节后以《飞行员》为名出版,新书名抹去了故事
的重要寓意。“伯尼的遁走”有两层意思:他飞向神奇的天空,摆脱尘世的束缚,
在坠机后卸下了人生沉重的包袱。
虽然故事缺少爱情主题,但是却以充满宿命论的笔调奏出了《南线邮航》的序
曲。伯尼飞越法国机场时掩不住心中狂喜,他的狂喜注定了这是一场悲剧。他和希
腊神话里的伊卡鲁斯一样,因为得意忘形而殒命。伯尼在《南线邮航》中“复活”,
耐人寻味的是,这一次伯尼在驾机运送邮件至西非途中,飞机坠落于沙漠,他当场
死亡。伯尼在文学史上占据了特殊地位,因为经由作者的安排,这个虚构角色丧命
两次,而且地点不同。
伯尼内心忧郁,不在乎自己是否能躲过死神,他的心情呼应了安东的真实感觉
与生活经验。他在1926年写下这个故事,当时内心正在痛苦挣扎:身困在乡下做推
销员,内心却向往遨游天空自由自在的感觉。退伍后安东成为空军后备军官,偶尔
被征召从奥利机场(Orly)执行飞行任务。但是每次出勤时,他的心中总是出现一
个声音,责怪他没有成为职业飞行员。
普雷沃因为出书而小有名气,他凭借自己的影响力向杂志读者介绍安东。他说,
他在友人的家中认识了这位航空与机械专家,“我非常欣赏他讲故事时那种强劲有
力的风格”。普雷沃说:“安东直截了当、写实的写作风格使他成为令人惊羡的文
坛新秀。”虽然安东当时正准备写其他小说,但直到1929年,安东的名字才渐渐在
出版界传开。1929年,安东结束飞行任务从西非返国。人生几经转折,安东也历经
无数考验,此时的他仿佛重获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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